“如果他完全希望你寫成他想要的那個樣子,那他為什么不自己創作呢?我就不伺候了。”
當影視市場一度被“網文IP+小鮮肉”的流量邏輯統治時,一手打造了《唐朝詭事錄》等劇的郭靖宇稱自己的項目“要不上價”。但他沒有選擇迎合,這種堅持,在他與資本的博弈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郭靖宇不僅“不伺候”資本的指手畫腳,也“不慣著”演員的即興發揮。即便是合作多年的親兄弟楊志剛,在《唐朝詭事錄3》中想嘗試更喜劇化的表演,一旦他覺得與人設不符、拖慢節奏,便會“無情地砍掉”。
除了“不慣著”資本、兄弟,在與我們對話中,他還毫不客氣地炮轟同行,稱無法容忍那些掛著“總導演”頭銜,卻從不去現場的人。他給自己立下鐵律:若不能每日到場,就絕不署名導演,把榮譽讓給“真正干活的人”。
這份清醒,源于他始終記得,自己是從舞臺最黑暗的棚頂上,仰望著那片光亮起步的。
郭靖宇學歷不高,高中肄業后,就去了承德話劇團做舞美,常常在舞臺的最黑暗處“參與著藝術創作”。他認為自己“很笨”,毫無天賦——童年打乒乓球時,都沒有兄弟姐妹愿意帶他玩。
20歲出頭時,他手寫了40萬字劇本,卻被門衛魏大爺當成引火的廢紙,同學為他鳴不平,他反倒拉住對方,認為“魏大爺是在幫我了斷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夢想雖被燒成灰燼,但講故事的種子早已埋下。
他的創作心法,并非來自高深的理論,而是源自兩個最原始的“老師”:一個是學俄羅斯文學的母親,讓他繼承了創作中的浪漫主義;另一個,則是蹲在鄰居家窗根下聽來的評書。評書中的“忠孝節義”成了他雷打不動的敘事內核,那種三言兩語便勾勒出氣壯山河的節奏感,也內化為他傳奇劇的鮮明風格。
如今,年過半百的他,身體亮起了中年危機的紅燈,渾身疼痛、睡眠不好。但在創作上,他仍覺得自己像個“剛剛掌握學習規律的孩子”,充滿干勁。
郭靖宇最大的“夢想”,是打造一個能寫到退休、足以影響世界的中國文化IP。
他能做到么?
以下,是「文娛春秋」推出的視頻節目《幕后操盤手》郭靖宇訪談實錄——
高中肄業從場記入行
幕后操盤手:能否聊聊您的早年經歷?
郭靖宇:我是以演員名義進入承德話劇院的,但一天都沒干過演員的活,一開始被分配到舞美隊。那時候我們承德話劇團的舞臺比較簡陋,棚頂上都是用竹子編成的欄桿,我就在上面負責手動地向下吊景、撒花等。 舞臺是最亮的地方,我就在最黑暗的地方參與著藝術創作。
我進承德話劇團屬于個人選擇,家里是不同意的。 我記得通知書中寫得很清楚,河北省內承認中專學歷,出了河北其實我就是高中肄業。
記得我爸爸找我聊天,說:“靖宇,你必須想好,是否可以用一生的努力為你今天的選擇負責?”少年都特別叛逆,肯定會挺起腰桿說沒問題。
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我大概20歲到21歲之間,寫了40萬字的《成吉思汗》劇本,寄給了一個熟悉的省里電影機構。 過了兩三年,我一個同學看見看門的魏大爺用我的劇本點火。 我那個同學特別生氣,就要跟魏大爺吵架,我一把拉住他說:“別別別,魏大爺是在幫我了斷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讓我必須踏踏實實地找點正事做。”
(進影視圈)我先學的場記,是中央電視臺《飲馬流花河》劇組的第二場記。 而且我在這個劇組里從第二場記做到導演助理,再到副導演,然后做成執行導演。
幕后操盤手:覺得自己有藝術天賦嗎?
郭靖宇:我從來不覺得我有天賦,我們家有兄弟四個,我是最笨的。 我們四個人那時候過年在家里,比如打乒乓球,他們不帶我,雙打也都不愿意跟我一伙。 打麻將我肯定是算牌最差的那個,下象棋就更沒我的事了。
所以我覺得“天分”這兩個字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我自己一是還算挺勤快的,另外我還有戲劇化的思考方式。
后來我也帶了我們劇團的好幾個孩子出來學習,文學方向的就帶了好幾個,包括寫《靈魂擺渡》的作者小吉祥天。小吉祥天其實是我們劇團子弟,他比我更小,就在劇團里玩。
他生活的空間就是后臺、觀眾席,看著別人上舞臺,所以他很容易從戲劇的邏輯去介入一個事物。 他在我身邊工作了十年,開始給我做場記,后來幫我打字,我們倆一起寫劇本,再后來他就成了獨立編劇,我也挺驕傲的。
幕后操盤手:您現在擔任監制比較多,親自執導的少了,為什么?
郭靖宇:我自己的原則是,如果我不能每天都去現場,我就不掛導演的名。 我覺得我們這個行業(我不針對任何人),應該就署名問題好好地探討一下。 如果你每天都不去現場,仍然掛著總導演,我覺得不太合適。
所以我特別年輕的時候就改成掛監制了,我不能去現場,為什么不能把導演的名字讓出來給真正干活的人呢? 我掛名的時候,除非我自己都在現場,不然我絕對不會掛名。
幕后操盤手:身在影視圈,如何保持“活人感”?
郭靖宇:我覺得無論在哪里都要像個活人,如果你不敢活在大家面前,那其實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
打造影響全球的中國IP
幕后操盤手:怎樣完成從電視劇到網絡短劇的轉型?
郭靖宇:我以前做電視劇做得最好的就是“傳奇劇”,每年只要寫出一個傳奇劇的故事發給電視臺看,我就可以開工了,而且一定是年度最大的戲。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帶著團隊讓他們做網劇,也就是平臺定制網劇,第一部就是《靈魂擺渡》,而且一直做到了《靈魂擺渡》(第1-3部)加網絡電影。
我們是2018年開始嘗試做短劇的,因為找不到合適匹配的平臺,也賠了一些錢,算是給大家趟路了。
幕后操盤手:有影響力的IP應該具備何種特質?
郭靖宇:我正在創作一部中國古典神話作品,今年下半年就會開機,這也是長信傳媒的一部重頭作品。 我曾經開玩笑說我要創一個可以寫到退休的IP,其實就是這個。 我也希望這個IP能夠影響更多的年輕人,我心中一直有一個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結。
特別是在今天,唐詩、宋詞、元曲的時代都過去了,現在劇集是最能夠影響到觀眾的一種藝術形式。 所以我們這一代的劇集藝術工作者有一個責任,就是把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打造成能夠影響我們下一代、甚至是下幾代,乃至能夠影響一千年以后人類的IP。 這其實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我一直在較著這個勁。
我希望未來我們的IP作品能夠有機會做成最大的樂園,能夠讓孩子們在娛樂中和中國的文化相結合,影響全世界的人,而不是讓我們的后代都去看其他文化影響下的IP。 當然,我已經不年輕了,而且公司和團隊都這么小,我不一定能做得到。 但是,這是我的理想。
幕后操盤手:哪些因素影響自己的創作思維?
郭靖宇:我的特點是我只看史料,從來不看別人的小說,尤其不看別人的劇本。我媽媽是學俄羅斯文學的,我可能受母親的影響,在我的創作中會有一些革命浪漫主義。還有就是我從小聽評書。我特別感謝我的爸爸媽媽沒有阻止我這個習慣,有時候家里收音機壞了,我都會蹲在前面胡同別人家的窗戶根下面,聽完我想聽的那一集,大太陽底下都不會走。
評書無外乎就是“忠孝節義”,再從“忠孝節義”衍生出更多的兄弟情、親情、愛情以及英雄主義。 評書的節奏都很快,可能幾筆就把一個氣壯山河的場面說完了,又幾筆把英雄垂淚的過程也說完了,緊接著就敘事,我覺得這些對我影響都很大。
幕后操盤手:怎樣看待長視頻向粉絲經濟傾斜的現狀?
郭靖宇:最近兩年特別明顯,長視頻越來越走向粉絲消費了。 粉絲會喜歡這個故事繼續持續下去,這是我們創作者的幸福,但如果讓整個長視頻最后都變成粉絲經濟,那其實對行業是不好的。 所以我們這一代的創作者也應該盡量多地去開創更好的故事,用更優秀的制作,把本該屬于長視頻的觀眾們都拉回來。
一直有不套路的故事,一直有能夠直擊心靈的點,一直有與時代共振的能力,我覺得這就是長視頻能夠保持新鮮感、保持長久生命力的關鍵。 不管是古裝劇還是現代劇,其實《唐朝詭事錄》是一個很嚴謹的古裝戲創作,但是有很多點都能夠切合當下,我覺得這才是作品具有生命力的原因。
我挺愿意給年輕人講故事的,就怕別人說我“爹味”重,怕我給人家講道理。 所以我看到他們的臉上有那種嫌棄感,我立刻就停,因為那就是“爹味”重了。
幕后操盤手:如何平衡“藝術質量”和“預算超支”的關系?
郭靖宇:我有幾年經營情況確實出現很大的問題,就是在所謂的“網文IP加小鮮肉必賣”的那幾年,我的片子即便有人定,但是也要不上價錢。 因為有一段時間大家確實覺得流量的密碼已經被揭示了,那就是“網文加小鮮肉加小美女”的流量邏輯,但后來被證實這個邏輯肯定是不成功的,觀眾更看中的還是故事。
后來我們這些創作性的公司才又重新回到核心位置。 我覺得愛優騰三家平臺對整個行業意義重大,在這個時候能夠被平臺信任、被平臺認可,應該說我們整個團隊都非常光榮。 但凡我還有一點資金,但凡我還有一天的時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讓它變得更好。
我們團隊從來不要求制片人把錢省回來給你獎勵。 我們最多說盡量別超支,但是他們每次超支也都有理由,每次都只說一句“為了藝術質量”,這個詞在我們公司是完全可以通過的,只要是為了藝術質量都可以。
幕后操盤手:懸疑和志怪在后續《唐詭》創作中的占比如何?
郭靖宇:《唐詭》第三部以懸疑為主,志怪為輔。 彼時的長安,詩意與危險并存。 但是,再下一季大概率是《唐朝詭事錄之蜀道》,那一季就是志怪的元素更多一些。
幕后操盤手:如何評價“唐詭小分隊”中演員們的表現?
郭靖宇:楊旭文(飾盧凌風)是變化很大的,我覺得這個演員是可以堪當大任的。 未來可能還會有很多機會,我從當年選他演郭靖,一路走來這么久,我一直認為他是年輕演員中比較有潛力、可以發揮力量的。
另外兩個女孩也還不錯,郜思雯(飾演裴喜君)和孫雪寧(飾演櫻桃)都還不錯。 但是她們要在這個戲以外,另外去尋找新角色,在新角色中演出更多的光芒和特點。在其他的戲里面,也希望他們能找到個性化更強的角色,而不要去復制在《唐朝詭事錄》里面的樣子,可能未來就會有很好的發展。
楊志剛(飾演蘇無名),因為我比較熟悉他,他的問題和狀況我都了解。我最近正想約他再聊一聊。 他也快50歲了,有些戲可能隨著年齡的變化出現一些問題,那我可能會提前告訴他。我覺得不舒服的、看著別扭的戲我也會無情地砍掉。
《唐詭3》已經砍掉了他好幾場戲了,因為他演得久了,有時候可能會在一場戲里想找一個更喜劇化的處理,但是我覺得喜劇的方法設計得跟人設稍微有點不一樣,我還是希望能夠保住人設所帶來的敘事能力。
因為有些時候額外的設計就一定會拖慢節奏,那我先保節奏,就把它們砍掉。 但是有些砍掉的內容我也會把它們放在送給觀眾的花絮里面再放出來,這都是有可能的。
幕后操盤手:《靈魂擺渡》和《唐詭》會不會有聯動?
郭靖宇:其實《靈魂擺渡》和《唐朝詭事錄》之間做了一個隱隱約約的聯動。 于毅會以一種新的形式回歸一次《唐詭》,但并不在故事發生的主線中。 這不是單純的聯動,而是我們過去很多作品的一個聯動的集合。
幕后操盤手:“郭家班”的幕后團隊也這樣穩定嗎?
郭靖宇:沒有所謂的“郭家班”,只不過是因為大家合作得太久,所以大家才會這么講。 1996年和我一起做后期的孔繁龍導演,他有一個特別穩定的家庭,不希望到一線去,所以他一直在做我們的后期導演,我們所有戲的后期都是由他統籌負責的,他跟我合作了整整30年。 王永輝認識我的時候16歲,做場工,這次的《我和我的命》等作品,他都是制片人。
我并不覺得留下的就一定是特別踏實、特別敬業的,不是這樣。 而是他可能更習慣于我們這種創作邏輯,覺得在這里可以有發展空間。
我覺得年輕人今天進入這個行業,門檻其實變高了,挺難的。 如果從正劇、大劇來進入這個行業,真的是太難了。 所以我其實對微短劇這個業態挺支持的,我希望這個業態能夠培養更多的年輕人。 只要是熱愛這個行業的年輕人,終究會有機會成功,這是我自己的一個看法。
“這個行業沒有埋沒
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
幕后操盤手:在創作上,您有什么建議給到新人,以便于讓他們“發光”?
郭靖宇:首先要知道,寫完的劇本能不能感動自己。如果這個劇本真的感動了自己,那就去感動身邊的朋友;如果朋友們都覺得可以,再去感動電視臺。如果電視臺說不好看,那對不起,我換一家。如果他完全希望你寫成他想要的那個樣子,那他為什么不自己創作呢? 我就不伺候了。
我相信今天的年輕人,他想學這一行,一定是有藝術判斷力的。 如果你有藝術判斷力,就不要急著去掙平臺的定金,因為平臺的定金需要你把梗概寫完,再寫幾集。 你就認認真真地把戲寫完,又能怎么樣?
你把它寫完,如果你真的能夠感動自己,也能感動你身邊的人——當然,這些人不能是簡單拍馬屁的,而是真的有藝術鑒賞能力的人——然后你可以來找我,我幫你推薦到平臺去試一試。 我相信我們這個行業從來沒有埋沒過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
有很多有才華的演員可能前一階段被埋沒,但也許他40歲、50歲突然就紅起來了。 我見過的有才華的人,沒有被埋沒的。
幕后操盤手:當下的創作者該如何駕馭AI?
郭靖宇:現在AI是科技進步帶來的最熱門、最新鮮的一個話題。 我覺得所有的創作者都應該關注它、使用它。 我們不要變成AI的奴隸,要變成AI的主人,因為AI也需要我們用豐富的經驗不停地去“投喂”它。
幕后操盤手:您覺得,在影視圈該如何傳承技藝?
郭靖宇:我個人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師傅帶徒弟,你真的得認真地帶,得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教,甚至是一個鏡頭、一句話地教,教每個鏡頭的語言應該怎么樣。 跟我合作了快30年的孔繁龍,他經常跟我說:“導演,這個(手法)學得像你。”
我也希望一直能夠傳承下去。 實際上在這個過程中,我有時候也會跟合作的導演生氣,覺得他帶徒弟帶得不夠好。 不是因為他拍得不好,而是因為帶徒弟帶得不好。
幕后操盤手:您在業界有個名號是“傳奇劇王”,怎么看這個稱謂?
郭靖宇:我哪里是什么“劇王”……這是一個活動中某電視臺送給我的一塊匾。 因為我可能確實在那個年代里,用傳奇劇帶著很多電視臺取得了很好的經濟效益和收視率,這是大家的謬贊。
我對自己的認知,有三點。 第一,其實我很笨,但是我不遺余力。
第二,其實我寫來寫去,無外乎就是“忠孝節義”。 我導演上的老師是黃建中導演和李少紅導演,而我寫作上的老師應該說是我媽媽和所有的評書話本藝人,他們是我的老師,我的多數創作都來源于他們。
第三,關于現實主義創作, 我覺得中國的作品需要革命浪漫主義,因為革命浪漫主義本就是好的電影應該有的一種特質。 “現實主義”這個詞,是與它對應而來的。今天的很多現實主義作品中批判精神不夠,所以其實也是偽現實主義。
撰稿|Jana
采訪|凱文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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