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60歲,圍繞在謝君豪身邊的年輕人,多了起來。
在電影《坪石先生》的路演現場,和謝君豪一起謝票的,是一群在電影里扮演他所飾黃際遇之學生的青年演員。他們在現場歡呼打鬧,謝君豪也跟著他們一起互動。
或許因為這樣,謝君豪依然葆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朝氣感。他愛玩社交媒體,從B站到小紅書,他不落下任何一個年輕人聚集的社區;他不排斥觀眾評價他在舞臺劇《天色》里飾演的Tom“有爹味”,反而用更新的互聯網用詞“老登”來延伸角色的內涵;給粉絲簽名時,總會不自覺地“順”走簽字筆,因此這成為了一個只有他和粉絲心領神會的“梗”;近年愛上攝影,收到新的寶麗來膠片機,會立刻像孩子收到禮物一樣“曬”出來。
在《坪石先生》路演期間,他經常舉起相機,記錄下演員與觀眾“奔現”的瞬間。瞬間被光影定格,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永恒。
這是一種屬于藝術家的長盛不衰的生命狀態,就像謝君豪的演藝事業里,一部《南海十三郎》讓他在銀幕上擊敗張國榮,當選最佳男主角;《仙劍奇俠傳》的酒劍仙,讓“90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俠氣江湖;還有《隋唐英雄傳》的楊廣、《毒舌律師》的金遠山、《拆彈專家2》的馬世軍,詮釋了何為反派亦正亦邪的人格魅力。
謝君豪在《仙劍奇俠傳》中飾演酒劍仙
近期,行程繁忙的他,在《坪石先生》的銀幕和《天色》舞臺之間穿梭,不見疲態。已過60歲的他告訴南風窗,自己還很年輕,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透亮的大眼睛旁邊,擠出了不少皺紋。
用現在的話來說,他就是“高能量”人士。而他的藝術生命,恰似一卷反復曝光的膠片——三十載顯影未曾褪色,六十幀定影愈顯醇厚。而今談及自己近年在事業上的目標,鮮花掌聲和獎項之外,他反倒愿意談談年輕人的問題,因為他覺得“有青年才有未來”。
坪石先生
“有青年才有未來”,是《坪石先生》的主題。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抗戰時期國立中山大學輾轉到臨時省府韶關下轄的坪石鎮,以黃際遇為代表的一批教師在炮火下堅持教學、保存文化的往事。
黃際遇是我國現代高等數學教育事業的元老,精通天文、數學,曾編著多本數理教材,同時對古文、駢文、書法等國學信手拈來。
據稱,聞一多當年辭任山東大學文學院院長后,不少人推薦已是理學院院長的黃際遇兼任文學院院長,可見他文理雙全。中山大學教授黃天驥曾說,如果說解放后中大的傳奇人物是陳寅恪,那么在解放前,中大的傳奇人物就是黃際遇。
謝君豪在《坪石先生》中飾演黃際遇
飾演如此德高望重的民國大師,對謝君豪來說也有壓力。當初,導演甘小二找到謝君豪,將劇本和人物小傳一并遞出時,謝君豪很意外,“我們嶺南竟然還發生過這樣令人感動的事”,守土有責,而守護中華文化是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責任,“敵人侵略得了一個地方,但侵略不了我們的文化和精神”。
精神,是演繹歷史人物最重要的內核。如何貼近當時那批知識分子的心境?在研讀各種資料時,謝君豪遙想起了他在中學時期的老師們。
20世紀70年代,少年謝君豪在香港新亞中學念書,這所錢穆創辦的學校,匯聚梅貽寶、唐君毅等學者,旨在發揚中國文化,復興中國倫理道德,“培養學生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作為新亞中學第五屆學生,謝君豪有幸見過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氣派。他記得,那時候新亞研究所就設在學校里,一棟幾層高的小樓房,乍看不起眼,但出出入入都是高知分子,雖然生活清苦,但腹有詩書,為人儒雅風趣。
而教導他的老師們,有穿靛藍旗袍的女先生、著長衫的儒者、看似粗獷卻能出口成章的“阿叔”。性情各異的他們,對教書這份事業持有信念與崇敬之心,因此對學生加以嚴厲的管教。這份信念感,正是謝君豪洞悉一代知識分子內心世界的窗口。
電影里有一段情節:英國駐華科學參贊、科學史家李約瑟到訪,黃際遇與其他教授帶李約瑟在校園參觀。在讀劇本階段看到這里時,謝君豪曾不解:在日軍迫近之際,為何黃際遇和衛梓松還要忙前忙后,向外賓介紹學習的情況,而不是想著逃生?
直到謝君豪剪短頭發,穿上長袍,雙手作揖,進入黃際遇當年的處境時,他明白了,坪石先生當年不僅要教書,還要“教人”求存。
《坪石先生》劇照
訪談過程中,謝君豪和南風窗談起電影里一場臨時安排的戲。原本劇本寫的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李約瑟在一群教授的帶領下參觀校園,還有學生在學校里打排球。
可到了拍攝時,天公不作美,在南國隆冬歲月里連續幾天下冰雨。劇組只能立馬調整,臨時找來兩把雨傘,給客人的傘是完整的,而黃際遇的傘,油紙發黃,上面還穿了幾個洞。傘不夠分了,一旁的衛教授,找來了一頂破舊的斗笠戴到頭上。
烏云密布、冷雨連綿的天氣,像極了當時風雨飄搖的局勢,烘托了“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悲涼。但三人堅定望向江河的背影,卻給人一種力量感。
哪怕是在亂世,“坪石先生”們依然堅持朗誦駢文,在動亂中推導數學公式,因為他們相信,眼下的苦難并不會改變一個民族的信念——我們的民族有青年,青年有未來,未來有和平,“這種信念已經融入骨子里,與生俱來,不需要刻意表現出來的”。
大 道
對“黃際遇”的演繹,很容易讓人想起謝君豪的另一代表作——《南海十三郎》。在謝君豪看來,兩者雖誕生于同一時代,結局卻迥異。
1993年,香港著名編劇杜國威寫就了《南海十三郎》的舞臺劇劇本,講述了民國時期的粵劇天才江譽镠(藝名“南海十三郎”)的跌宕一生。他早年恃才傲物,堅守創作的原則,但后來經歷了情傷、戰亂,在不愿接受“劣幣驅逐良幣”的行業后,成了眾人眼中邋遢潦倒的“瘋子”,最后橫尸街頭。
是謝君豪演活了這一天才、傲骨與瘋癲的復雜結合體,并因此一舉成名,成為香港話劇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席演員。1997年,舞臺劇被搬到銀幕上,由高志森拍攝成電影,更是將謝君豪推上了“影帝”的寶座。
《南海十三郎》劇照
在謝君豪過去的演藝生涯里,總會“遇見”一批從民國走來的知識分子。除了黃際遇和南海十三郎,還有在年初落幕的話劇《天下第一樓》里的盧孟實,一名理想主義者,幫助京城烤鴨老字號“福聚德”將生意“起死回生”。
還有電影《英雄·喋血》里的潘達微,一位終生追隨孫中山革命事業的志士。廣州起義失敗后,潘達微冒著清政府對革命黨人的通緝和禁令,一方面奔走于善堂和醫院等機構之間,另一方面派人與清廷斡旋,而后獲得準許為烈士收尸入殮,最終收集到 72 具殘缺的烈士遺體,為他們送葬。
《英雄喋血》劇照
這些角色都有一個共性:行大道,做大事。
這種思考,被謝君豪帶到了《坪石先生》的演繹中。在那個面臨國難的時代,問題比答案多得多,在民族存亡之際,連黃際遇等民國大師也陷入了迷茫:日軍迫近時,救書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年輕人是參軍報國,還是知識救國?
因此,在飾演黃際遇時,謝君豪刻意壓低了自己平常響亮的嗓音,說話語重心長,很多動作都在“收”著演,表情淡淡的,眉頭微蹙,一直在思考,而不似南海十三郎那般向來斜視、睥睨。
黃際遇對這些思考的選擇,直至電影最后一刻才展現了角色的選擇。但這個探索的過程中,他有自己的原則和信念,他清楚,作為師長,自己的任務是幫助、引導年輕人找到屬于他們自己的答案,而不是直接將答案遞到年輕人面前。
《坪石先生》劇照
當他欣賞的學生想參軍報國,黃際遇盡管并不認同這種做法,也沒有阻止學生。一條路對不對,要走了才知道。
他不舍得學生去接受戰火的洗禮,因為他認為,作為文人、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任務,是傳承文化、守護文脈,就像電影里黃際遇對學生說的:“你慷慨犧牲固然值得嘉許,但是知識救國何嘗不是大道呢?”
參 透
是投筆從戎,還是知識救國?這個問題,總有觀眾在路演現場或是社交平臺上向謝君豪發問。但他覺得,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甚至于,答案并不唯一。“電影不是給你一個答案,而是啟發你思考,讓觀眾自己想,比如,黃際遇為什么能這么從容,那個戰亂的時代、那種文人風骨,就算你沒經歷過,也能想,如果是我會怎么做?”
他重視與觀眾,尤其是年輕人的交流,只有電影抵達了觀眾內心,生發出他們對角色和情節的思考,這時候,電影才算完成了使命。
《坪石先生》劇照
謝君豪現在很樂于做能幫助年輕人的事,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經歷華語影視的黃金時代和經濟上行的周期,也因表演藝術改變了自己原先普通的人生。為此,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將經驗帶給當下的年輕人。
黃子華曾在一次訪談中透露,拍攝《毒舌律師》期間,組里的很多年輕演員“一天到晚”會圍著謝君豪,向他請教演戲。在去年,謝君豪首次擔任監制,并主演了一部港劇。他知道,有很多年輕演員總是焦慮,覺得自己沒有機會,而謝君豪告訴他們,等待是很重要的,過程會很辛苦,但這是必經的,他僅有一個建議:“不停做,拳不離手,爭取多做,減少雜念,做得多、積累多了,自然就會有機會。”
謝君豪在《毒舌律師》中飾演金遠山
幾年前,他開通了B站賬號,接受來自不同年齡的觀眾的提問。
他反過來也會提問這群孩子:你們的人生目標是什么?自己有什么規劃?
訪談中途,他突然想起,因為團隊成員換了幾次,B站賬號的密碼也丟了,他為錯過了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10萬粉絲而感到惋惜。于是在今年初,他轉到了小紅書平臺,繼續接近年輕人。
謝君豪懂他們的年輕氣盛,第一次飾演南海十三郎時,是1993年,他剛好30歲,風華正茂。當時,他關注的是南海十三郎的才華和對文藝的信仰,“像團火一樣四處燃燒”,戲比天大。
《南海十三郎》劇照
這個角色,陪伴了他30多年,而今謝君豪再看這一經典角色,品味到的,是人生要懂得放下。
南海十三郎的前半生,風流倜儻,一帆風順;后半生,顛沛流離,一路落魄,像粵語民諺所說的:“有幾風流,就有幾折墮。”年輕時,謝君豪會覺得,這樣的下場似乎是對南海十三郎自大的懲罰。
但如今,累累歲月讓謝君豪對人生的參悟發生了變化,他告訴南風窗:“(南海十三郎的后半生)看起來很慘,但換個角度看,前半生他得到了很多,后半生其實是給機會讓他慢慢放下前半生的包袱,包括那些執念。原來人生就像一個輪回,最后(的人生階段)其實是一個修行。”
年輕時,或許會覺得,結局是最重要的,因此在過程中拼盡全力;但命運的暗箱總會在不留神時悄悄運作起來,人的命運可能因此被推著走,到了無法被控制的彎角時,人或許會豁然開朗,發現尋找答案的過程比結局更重要。
“人生就是這樣,隨著成長,看問題的角度可能會不同,雖然底子還在,但會看得更多、更深,也可能更寬容,不會那么鉆牛角尖。”
這是歲月贈予謝君豪的,也是他想與年輕人共勉的。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18期
作者 |黃茗婷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