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兄弟,我們好久不見,你在哪里?
一
北京平谷飛龍谷,號稱幾步一泉,崖壁上有泉水噴涌而出,當地人稱為“天漿”。
二十年前,飛龍谷山上四壁透風的影棚中,佟掌柜撩了一眼小郭,慢悠悠說道:
不要怕,二十年快滴狠,彈指一揮間。
那是《武林外傳》第一集,長夢伊始,紅塵熙攘,無人知日后浮沉。
故事起源于一場醉酒。
2002年,導演尚敬和編劇寧財神片場相遇,寧財神是天涯當紅寫手,尚敬給黃宏寫小品多年,兩人酒后槽點是當時的電視劇。
寧財神想做一部酣暢淋漓的喜劇,能顛覆莊嚴,“唯一能碰的,就是武俠”。
《武林外傳》就此誕生,劇中人名多脫胎武俠,佟湘玉致敬《新龍門客棧》,郭芙蓉取自郭芙和黃蓉。
唯有莫小貝,是寧財神朋友真名,后來反推出身,發現衡山有個莫大先生,于是莫小貝歸了衡山派。
而同福客棧的名字,來自尚敬所屬的空政話劇團,話劇團邊上的胡同叫“同福夾道”。
寫劇本時,寧財神閃婚不久,寫完一段就給老婆看,然后數笑的次數,笑的不多,就推翻重寫。
他老婆程嬌娥不會寫劇本,但愛講笑話,想出了呂秀才說死姬無命等名場面,最后被列為共同編劇。
《武林外傳》最初無人看好,只拉來一千萬投資,投資人郝亞寧是中國第一代廣告老板,寫出過“大寶天天見”。
開拍前,郝亞寧不放心,讓尚敬先拍短劇《健康快車》練手,然后安排人在飛龍谷搭影棚。
2004年,《武林外傳》籌拍,尚敬開始搖人上山。
演掌柜的閆妮,那年33歲,剛剛離婚,已跑龍套十年,跟郭達四處走穴,懵懂到住在海邊還問,“啊?哪兒有海?”
尚敬說她演一個老板娘,她回,是主角就行,管她什么娘。
演小郭的姚晨,接邀約前已賦閑一年,每天買菜做飯看碟,一度想改行設計服裝。
沒拍過古裝的她,還特意跟人學了挽劍花,進組才發現主要動作是擦桌子。
演秀才的喻恩泰,進組前通讀了43萬字的《論語今讀》,來后才知道,只需要說“子,曾經曰過”。
演老白的沙溢和演大嘴的姜超,都是尚敬炊事班的舊部,全組唯一明星,反倒是演莫小貝的王莎莎。她演過《小兵張嘎》里的英子。
那年王莎莎,正在河北武校上學,會三招奧運長拳,成為全組唯一會武術的人。
江湖故事在山林間開始,每日早上排練,中午吃飯,下午拍攝,一天一小集。
入組時,沙溢重150斤,被要求快速減肥,在全組監督下只能喝水。
而姜超被要求增肥,中午雞湯泡飯,一頓8個肉丸,房間堆滿零食。
上山之初,全組水土不服,瘋狂上廁所,就沙溢沒事,因為他什么也不能吃。
山上日子清寒,時常停電,入夜松風獸鳴。進組之初是冬天,演員起床第一件事,是燒水把門燙開。
推開門,井是假井,磨是假磨,豪華的二樓只是布景,一套衣服郭芙蓉祝無雙展紅綾換著穿。
拮據之下,劇組窮盡所能客串。
桌邊的食客是劇務,門外蹲著的小米是副導演,連劇情用狗123,也是投資人郝亞寧自家寵物。
寧財神帶著老婆,也客串過食客,“結賬,難吃”四個字臺詞,還NG了兩次。
然而,簡陋之下,江湖反露本色。
王霸雄圖,血海深仇,盡歸塵土,江湖不過是那張水曲柳臺老榆木桌子,以及桌邊那群勇敢溫暖真誠的人。
邢捕頭暫別后,寧財神寫出了祝無雙,演祝無雙的倪虹潔,去影棚轉了一圈,覺得好開心,當即留下。
很多年后,她還念念不忘那段日子:在一個與世隔絕地方,白天一起拍戲,晚上一起啃西瓜看星星:
房子一間挨一間,門前有個寬走廊,夏天一起看足球喝啤酒,特別熱鬧,一家人的感覺。
后來,倪虹潔特意買了輛黃色polo,拉著大家下山吃農家飯。
農家飯莊里有卡拉OK,燕小六喝得興起,便開唱滾滾長江東逝水。
開拍前,寧財神只準備寫四十集,后來為還房貸,咬牙寫八十集。
最后十集寫不出來,全組放假一個月等他。
他給劇中捕頭起名“謝步東”,諧音“寫不動”。而最后一集的毒藥,名叫“殺青散”。世間最傷感的,莫過離別。
殺青的日子終于到來。最后一場戲,大家一起對鏡頭揮手再見,哭著拍完。
那天下山時已是黃昏,接人車一輛接一輛,家里人開小夏利接走姚晨,“一下子空落落”。
2006年1月2日,《武林外傳》在八套開播,隔天收視率便超去年冠軍《京華煙云》。
此后,收視率一路長紅,最后三集在除夕夜播出,許多人為此放棄春晚。
第二年開年,30多家衛視重播,網友說,每天打開電視,至少有4個臺在播《武林外傳》。
那首片頭曲,從此成為陪伴。片頭曲歌者李小龍,與功夫巨星同名,是八十年代霹靂舞王。
舞王沙啞的聲音,自在如風:嘿,兄弟,好久不見,你在哪里?
屏幕前兜兜轉轉的我們,虛空舉杯。
我在這里啊,此地就是江湖。
二
走紅來得猝不及防。
姚晨逛街被跟拍,倪虹潔吃面被圍觀,閆妮去大學參加活動,山呼海嘯般“佟掌柜”,她恍惚給尚敬打電話:好像是真紅了。
多年后,沙溢說,那時他們走哪哪炸鍋,大巴圍滿人,“基本跟現在鹿晗差不多”。
他還因《武林外傳》找到媳婦。走紅后,他受邀上訪談節目,主持人叫胡可。
遠離喧囂的是喻恩泰,電視劇大火后,他不接戲,不炒作,回到學校平靜讀書。
他剃了平頭,與秀才更不相像。餐館里,別人看《武林外傳》大笑,他獨坐一旁,無人相識。
倪虹潔比他逃得更遠。那幾年,她拒絕片約,遠游云南。
最后在麗江束河古鎮,開了家客棧,取名“后花園”。
然而,現實中的客棧,遠不如《武林外傳》浪漫。她每天瑣事纏身,耳朵灌滿“馬桶壞了”,“空調不能用”,“電視為何打不開?”
幾年后,她接到尚敬電話,喊她回去拍《武林外傳》電影版。
她連片酬都沒談就痛快答應,“太好了,又能在一起玩玩鬧鬧了。”
電影版其實2007年就開始籌備,但再無拍電視劇時簡單。
紅塵誘惑甚多,寧財神一年有6個電影劇本邀約,連尚敬都放棄情景劇,和張藝謀一起拍了《三槍拍案驚奇》。
小人物已成大明星。閆妮已斬獲金鷹,姚晨因《潛伏》成為一線,與之對應,姚晨片酬躍至7位數,而閆妮片酬比武林外傳時翻了75倍。
電影版開拍前,閆妮曾辭演,說演過太多“老板娘”。而娛記說辭演真正原因,是閆妮想加盟張藝謀新片《金陵十三釵》。
寧財神說,眾人檔期太難約到一塊,“具體的事我不想再提,不過整個過程很遭罪”。
幾經輾轉,眾人終歸隊。集體亮相時,尚敬神色復雜,說總算聚齊了,沒有離大譜:
把這個班底建立起來,費了點勁,但這都是正常的,都是正常的。
為找回當年神韻,開拍一年前,尚敬回過一次飛龍谷,搬走了那張水曲柳臺老榆木桌子。
他說,那是同福客棧的魂。
桌子搬入安徽的電影新片場,然而,終究物是人非。
倪虹潔進組時,發現已再無嘻嘻哈哈的時光。片場有包間,演員坐在里面,不愿出來聊天。
有次,她和喻恩泰出去吃飯,在附近找到一個大排檔,安徽菜很好吃,她電話喊人,但“打過去說累了就不出來了,最后就變成只有我們吃”。
直至拍完,他們也沒像當年那樣,聚在一起吃過一次飯。
變化不只在戲外,戲里七俠鎮也變了。
澎湃的商業大潮,拍擊七俠鎮,烏托邦的人們也開始煩惱房價,焦慮財富,生怕被浪潮甩下。
電影中,老白小跑依舊,喊的卻是:玉啊,必須得買房,房價肯定得漲。
錢莊、房貸、壞賬,圈地、杠桿、泡沫,結尾時邢捕頭化身股神登場,樓市連著股市,江湖沒有存身之地。
電影上映那年,房價正迎來十年最高點,胡潤排行榜前十位,有五位是地產商。那年的許家印剛組建恒大足球,王石剛爬完珠穆朗瑪,王建林剛帶著思聰參加達沃斯論壇。
小王拍了開幕式,發微博,“其實也就是個大party”。
巨浪之下,諷刺無力,寧財神寫劇本時寫了15稿,拍到大結局還在改稿。筆已無鋒,同福客棧不過一葉小舟。
2011年1月,電影上映,尚敬說,票房過億,就帶大家去海南旅游,就算去不成,也去個大興昌平。然而,票房過億后,哪也沒去。
所有人都裹挾向前。閆妮要走紅毯,沙溢要去綜藝,姚晨要去納斯達克見證新浪微博敲鐘。當年投資人郝亞寧要賣書賣玩具賣動畫,他靠武林外傳毛收入一度達4億。
此后,客棧里的道理,被篡改,被遺忘,被忽略,那些命運也開始分叉:走紅、遇冷、緋聞、爭議、結婚、離婚、封殺、退圈。
劇外的我們,也渾噩著度周期。在時間的荒原上回望,《武林外傳》如一點縹緲的星火。
開播十年時,姚晨發了條微博,十年一覺武林夢。
那年王牌對王牌,劇組重聚,散場時,尚敬穿西裝上臺。
他說,“那個夢能接著做就好了,可是,沒了。”
三
轉眼又是十年。
一切都在時光中朽去。
飛龍谷的拍攝地,蛛網深鎖,灰塵蒙面,門前已多菜園水塘。
當年的群演,食客小齊看守場地許多年,那些年,除了尚敬來搬桌子,只有大嘴帶家人在附近吃農家菜,順路來看了一眼。
2016年,有網友去探訪,看殘樓冷灶,發微博后,獲數萬轉發。
評論區里的人們,眼巴巴看著,如扒窗臺眺望的孩子們。
倪虹潔也在其中,她說,“那里肯定很孤獨、寂寞、凄慘、可憐。”
塵世中,她也在孤獨行走。
她賣掉當年聚餐的polo車,16萬買的只賣了1萬,演了許多配角不溫不火。2020年,她參加《演員請就位2》,遇到兩個熟人。
一個是演莫小貝的王莎莎,一個是閆妮的女兒鄒元清。
倪虹潔登場時,滿心尷尬,“跟一幫叫你阿姨的人同臺競技,給人點評”。
爾冬升問她要不要轉型做幕后,她說,會一直演戲,拍到八十歲。
她最后一場戲,是拍大鵬的《花木蘭》,結尾時,她看著水中月,拍了下馬,笑得如孩子,恍惚間有無雙的影子。
在客棧時,憧憬將來的樣子,后來的塵世,執念于想要的樣子,最終的頓悟,該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
那個二十年的長夢,影子一直都在。姚晨和沙溢,去了綜藝《我們的客棧》,閆妮和秀才上東方衛視春晚,故事依舊在同福。
演燕小六的肖劍偶爾登臺,會唱那首《我不是燕小六》。
歌開頭唱“其實我這么多年一直很努力,讓自己有一席之地”,而結尾則通透“這沒你的事了,該干嘛干嘛去啊”。
寧財神最后的新聞,停留在2017年,他創辦的技術公司,價值12億。
他本就是期貨金融男出身,沉默不語,是更舒適的姿勢。
更早受訪時,他說,紅塵在窗外。武林外傳電視劇和電影,其實在還原和臨摹時代:
“時代什么樣子,作品就什么樣子。”
這二十年看劇的人,也同樣用《武林外傳》銘記自己的時代。
網易云音樂上,《好久不見》評論有萬條。
前往陌生城市時,看武林外傳是慰藉;被困電梯時,聽武林外傳是勇氣。
失眠時,他們的吵鬧是溫暖的白噪音;憂愁時,他們的屋頂是心靈的傾訴地。
思念是蕙蘭的獨舞,愛情是皎潔的月光,幸福不過是一串糖葫蘆,而快樂是老白喊一句“康桑阿米達MUSIC!”,帶領眾人扭起秧歌“你是不是餓得慌?”
我們看著它,穿過憧憬的序幕,經歷狂飆的奇遇,困頓大風暴雪和急雨,而今靜坐在觀眾席上。
時光騰云駕霧,回望又恰如秀才所說:
一輩子很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可這種感覺很長,如高山大川,綿延不絕。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開始。
雄心萬戰想闖蕩江湖的小郭,因砸壞客棧,被掌柜的扣下當雜役。
佟掌柜撥動算盤,算出四十八兩七錢,除以工錢后,小郭要干二十年。
二十年后今日,郭芙蓉終于可以走出同福客棧,而客棧外的我們已經歷更漫長的故事。
那首歌從二十年前的深處響起,彼時彼刻恰應此時此刻:
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
但你的生活還是要繼續
太陽每天依舊要升起
希望永遠種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