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婉、sky
法國戛納當地時間5月18日,《風流一代》在第7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首映,這是賈樟柯導演作品第六次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已經逼近由侯孝賢所保持的華語導演入圍戛納的記錄(七次),可算是當下最被戛納重視的中國導演。
《風流一代》的素材開拍自2000年代,一直拍了22年,賈樟柯根據之前作品《任逍遙》《三峽好人》里的素材,以及一些紀錄片影像,加上近期新拍的部分,進行了一次敘事重組。我們看到趙濤飾演的巧巧,從一個年輕女性,走向中年,在情感上越來越內斂,思想上的變化與女性意識覺醒的進程不謀而合。這也成為影片與當下世界女性電影合流的一個觀點。
《風流一代》獲得銀幕國際場刊評分2.6分(滿分4分),一度登頂場刊榜首,截至發稿時,評分位居第四,是本屆競賽片中的一個好成績。
賈樟柯接受鳳凰網娛樂獨家專訪,探討了創作影片時的思考過程。他表示,疫情帶來了一種段落感——一個階段結束了,“我們經歷過疫情,我們能重新思考我們過去的生活,思考很多人的本質的問題,它必然帶來電影新的變化。”
談到多年來始終處在推進中的項目《在清朝》,賈樟柯表示沒有放棄,“很多年了,演員都迭代了,過去的目標演員可能都打不動了,但還是想拍。”他表示之后會恢復到兩年拍一部的節奏里,他解釋所謂的“退休”說法,是想要更多把時間放在生活上。“我希望用一個離電影遠一點的生活方法去從事這個職業。”
01 談二十年變化:科技造就“分眾時代”
鳳凰網娛樂:今年《風流一代》在場刊拿下2.6分,一度位居前三,是比較好的一個成績,您有關注到這一點嗎?
賈樟柯:我的同事跟我提到了,因為我已經第六年來了,場刊給予了我一種表揚,因為他們是一些影評人評出來的,我也挺開心的。
鳳凰網娛樂:電影中使用了很多00年代的素材,您對于00年代整體的看法跟記憶是怎樣的?
賈樟柯:《風流一代》整個故事從2001年延續到2022年,有20多年的跨度,這也是新世紀的頭20多年,比較重要的是電影的起點,表現就是北京奧運會申辦成功,然后加入WTO,是我們國家經濟開始加速發展的一個起點。
那個時候我也很年輕,有了一臺DV攝影機,在這個比較令人興奮的年頭里,我們團隊開始拍攝一部叫做《拿DV攝影機的人》的片,名字以前蘇聯的電影大師叫吉加·維爾托夫的《持攝影機的人》為靈感,我們就從那時候斷斷續續地拍到現在。
因為拍攝的時間跨度比較長,不是在一兩個月、三四個月,或者半年里面去重塑20多年的歷史,而是用20多年的時間慢慢地積累,又通過剪輯來重新建構一部電影,所以各種攝影器材拍下來的素材里面,包含了很清晰的時代信息,這就是所謂的時代記憶吧。
鳳凰網娛樂:那時候的人跟當下相比好像更有活力,而且相互之間更親密,但最后一段中,巧巧跟機器人的對話時似乎又在說人會變得更孤獨,不像過去一樣。電影有這一層含義在嗎?
賈樟柯:這種感覺實際上就是時代變遷呈現出來的。2001年,移動手機和互聯網剛剛興起,還尚未普及,是屬于互聯網前的生活,人和人之前確實比較親密,也沒有太多娛樂形式,所以那時人們的娛樂方式就是一起聊天、去跳舞、去卡拉OK,其它就沒有了。
當下已經是 AI時代了,這確實就是這20年的發展過程:科技已經介入我們的生活,讓我們有一個虛擬空間,像Siri,還有AI可以幫你翻譯、聊天,整個趨勢從原來是“聚眾”的生活方法,現在變成是“分眾”的生活,這是一個無法阻擋的趨勢,我覺得這主要是科技塑造的。
科技改變社會、改變人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也是不可逆的。在我成長的七八十年代,科技在介入人的生活方面,還處于一個瓶頸期,但特別是疫情前的這幾年,科技介入人的生活的速度非常快,你看馬斯克那些,隔三差五就出現新的,無人駕駛什么的都有。
科技活躍期對人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是劇烈的,從舊的生活方法和新的生活方法,由此產生的人的孤獨感,確實也是科技作用和特點。
02 談巧巧身上的女性意識:不再在感情中茍且,是一個轉折點
鳳凰網娛樂:導演其實創作過好多個“巧巧”,她是否描繪了中國女性的一種共同命運?
賈樟柯:實際上我是懶——懶得換衣服,懶得起新名字,這也跟我們拍攝特點有關。
這個人物2001年就有了,在這之后,我還有一些拍得比較散亂的素材,當時也沒有打算拍太久,就覺得拍一兩年后,就剪輯一個實驗性的、帶一點劇情的影片,那個時候DV也不成熟,影像屬于家用級別,像素也很低,對于我們有拍照背景的導演來說,那時候影像的缺點還是蠻多的。
但是我也覺得它有一個很大的特點,而且是不應該用膠片來拍攝的內容。所以我覺得應該用這些DV素材來完成一部影片。
這種散亂的拍攝方法特別吸引我,中間陸陸續續又換了很多媒介,有時候用16毫米,有時候用35毫米,反正手邊有什么就就拍什么。
所以那時候拍的素材更像是一種印象,劇情元素很淡,后來又過了了一段時間,我覺得相對來說演員的著裝要相對固定一點,特別是到了2004 、2005年左右開始拍《三峽好人》,如果演員經常換裝,會導致素材之間很難銜接,所以巧巧這個名字、造型在好幾部電影內就一直是相對固定的。
但對于人物來說,我可以說,她們看似幾乎有相同的起點,但是都有不同的命運跟職業:
《江湖兒女》里巧巧是一個地下黑幫世界的女性,她的角色定位很清楚、明確的;
在《三峽好人》里她甚至不叫巧巧,她叫沈紅;

《任逍遙》里的巧巧是沒有職業的,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她們面臨的問題也不一樣,所以雖然她們都叫“巧巧”,但是對我來說其實都是不同的角色。
鳳凰網娛樂:巧巧的命運起伏從一個留守的女友,然后又去追愛、去找她的男友,最后又變得很瀟灑,這里面是不是一種女性主義的覺醒?
賈樟柯:存在,但不是刻意的。實際上在我們在拍攝的過程中,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隨著就是創作者個人的思想的變化,到最后會發現有一個逐漸具有女性意識的趨勢,因為從30多歲拍到50多歲,這20多年無論是我還是趙濤,我們思想都是都會有變化的。
比如在青春時,是一個典型的男女愛情,撕撕扯扯、纏纏綿綿、分分合合,感情狀態比較青澀,是20多年前那個年代女性的特點;
后來她就開始成熟一點,開始去三峽去找男友,因為她很難舍棄這段感情,但是生活是會改變的,當他們分手之后,她從一個非常依賴感情的女性,到經歷了情感的波折之后,慢慢就很強大,可以不過度依賴情感。
我覺得每個人都需要感情,男女都是,人就是感情生物,但是對這段情感的態度變化也確實有現代的精神。
然后現在的巧巧,她斷然提出分手,是因為開始有獨立的思維,既然感情不存在了,就不茍且,我們就再見。當然很傷痛,但是我覺得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女性意識覺醒的一個轉折點,其實很有趣。
我覺得最近關于女性主義,大家討論的也比較熱烈,《風流一代》并不是刻意要去表達女性主義的主題,對我來說,我的注意力還是漫長的時間如何塑造人、改變人,以及我們這20多年究竟經歷了什么樣的社會改變?
因此,它是一個凝聚時代氣味、時代氣息的作品:我們從2001年慢慢地一點一點感受到當代。如果我們說一個人10歲開始有認識,然后到現在30多歲的人,都經歷過2001年往后的這二十多年,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時間。如果沒有疫情的話,我可能會一直拍下去,因為我總找不到一個停下的位置。
結果疫情來了。我覺得真的有一種段落感——一個階段結束了,全世界的人們都經歷了疫情,然后世界變化太快了,非常劇烈。
我們也是在快速的生活后,突然靜止三年,我覺得這種情況像是一種鍛煉。我記得當時我寫過一篇文章,說二戰是影響全人類的事件,世界電影確實分為二戰前與二戰后的作品,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和法國新浪潮等都是,他們都是經歷過二戰的,二戰后就可以表達。
我們經歷過疫情,我們能重新思考我們過去的生活,思考很多人的本質的問題,它必然帶來電影新的變化。我覺得我心理準備夠了,我可以處理這些素材,所以那個時候就開始剪。
鳳凰網娛樂:電影中出現了同性戀的元素,而且是比較直接去表述的,但我印象中好像您之前的作品里面沒有這方面的表達,為什么這次會有?
賈樟柯:也是逐漸的。我覺得我們經歷過很多社會議題的改變,比如說80年代90年代,我覺得那個時候,早期的全球化,進入發展中國家之后,對過去的歷史、跟自己土地上的傳統帶來焦慮,這種文化的焦慮已經帶來的身份的焦慮,這可能是全人類都在面臨的問題,大多數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都會面臨這些問題,所以電影呈現的這樣的問題是比較多的。
但慢慢地,身份焦慮之后開始有了性別的保護,包括性別的選擇,包括這種女性的意識,女性的問題,包括我們自己的社會也一樣。這些我覺得都是凝視這個時代變化的過程中進入到我們的視野的,所以我就這么拍了。
電影中的部分是06年拍的,或許那個時候,在我們的文化環境里,這種性別、性取向的討論還是可以有一個言語的空間。
03 談新片制作:計劃恢復兩年拍片周期,《在清朝》仍是重點項目
鳳凰網娛樂:剛才您也說到這次是一個階段性的創作,相當于疫情之后您還會關注哪些母題?有沒有可能脫離之前的素材這樣的創作引擎,完全重新進行一個創作?
賈樟柯:肯定其實有些素材已經用過了,當然還可以繼續剪輯,因為我們有接近1000個小時的素材量,有很多主題在里面,因為我們在剪輯時,只挑選了跟這次創作比較吻合的素材。
接下來很多新的制作會陸續拍攝,因為我之前有6年沒有拍過劇情片,在《風流一代》之前去拍了一個紀錄片,我自己拍片的節奏也改變了。因為之前我很喜歡兩年拍一部,對我來說是一個舒服的一個周期,從今年開始就應該有不到兩年一部影片的這樣一個創作的頻率。
鳳凰網娛樂:那么《在清朝》呢?現在是什么樣的進度,因為確實已經很多年都在問您這個問題。
賈樟柯:對,很多年了,演員都迭代了,過去的目標演員可能都打不動了。但還是想拍,這個項目也仍然在我們公司,還有我們制作方與監制是銀河映像,這個電影還在我們三個公司的重點項目規劃里面。
其實主要是一個自我的一種心理的狀態,到了那種渴望拍的時候就一定會拍出來。
鳳凰網娛樂:您剛才也說疫情可能改變了很多您的創作觀念,包括您好像也經常會吐槽說我要退休了。這是一種玩笑嗎?因為您剛剛又說要繼續兩年拍一部的節奏。
賈樟柯:年輕的時候,大概二三十歲的時候,生活里沒有同類,唯一的內容就是電影,睜眼就做跟電影有關的事兒,做累了就閉眼睡覺,睜眼又是一個循環。我覺得一個人在每個年齡段應該有不同的工作狀態,當然愛電影毋庸置疑,我覺得應該更多一點時間對生活。
當然我們都在生活里面,因為電影是終身的職業,我自己已經立志終身做這個事業了,就不要讓電影把生活給占了,所以我覺得希望用一個離電影遠一點的生活方法去從事這個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