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eSin
還是想稱呼這個匈牙利導演的名字為伊爾迪科·埃涅迪。
現在比較流行的譯法茵葉蒂,有望文生音的問題。
所以,先叫她埃涅迪。
最近在威尼斯電影節,埃涅迪執導的《沉默的朋友》,被認為是有機會沖擊金獅獎。
如果成功,這會是梁朝偉第四次參演金獅獎作品。之前有《悲情城市》《三輪車夫》《色,戒》,梁朝偉自己也得過威尼斯的終身成就獎,堪稱威尼斯福星。
《沉默的朋友》
大家對伊爾迪科·埃涅迪不熟悉,今天想聊聊這個人。重點也不是談作品,而是這個人本身。
埃涅迪之前得過金熊獎,也就是2017年的《肉與靈》。
《肉與靈》
得獎歸來,在隨后的媒體采訪中,她不期然地觸及到了一個政治話題。
有一家德國電臺采訪她,問到影片中一個涉及輕微腐敗的場景時,她回應說,她為匈牙利的政治狀況感到羞恥,特別是民主制衡機制被系統性瓦解這樣一個現狀。
這番言論立即在匈牙利國內引發了一場政治風暴。
支持政府這一邊的媒體和政客迅速抓住這一點,將埃涅迪描繪成對國家忘恩負義的背叛行為。執政黨青民盟的歐洲議會議員陶馬什·多伊奇在Facebook上公開嘲諷她,說她既然接受了國家資助拍電影,為什么還說這種話?
另一個親政府的陶馬什·蘭奇指責她「反咬喂食之手」。這種把她塑造成一個忘恩負義叛徒的說辭,是匈牙利官方敘事中用來攻擊知識分子的常用手法。
后來在布達佩斯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埃涅迪做出了回應。她說自己說話的方式可能有點不妥,但是一點不后悔所說的內容。
還有一件事,是2020年,匈牙利政府頒布法令,將國立戲劇與電影藝術大學(SZFE)的管理權,移交給一個由政府控制的私人基金會。匈牙利國內普遍認為這是對學術自治的致命一擊,由此引發了大規模的學生和教職員工抗議。
作為該校備受尊敬的教授,埃涅迪雖然沒有親身參與學生們對校園的封鎖,但她提供了道義支持。她寫了一封公開信,譴責匈牙利教育部人為制造管理危機,也就是拒絕任命校長,再借口解決這個危機,強行改組大學。這封公開信在示威活動上被宣讀。
接下來,埃涅迪和其他21名教師共同宣布,他們將不在新的領導層下開設新課程,理由是大學自治的缺失,使得教學自由無法保障。之后她繼續支持師生們成立的獨立組織「自由SZFE協會」,還持續公開批評新的大學領導層,將舊體制下培養的學生成就歸為己有。
埃涅迪最常常被攻擊的一個點,就是她拍電影用的資金是來自國家扶持。
另一個常常批評匈牙利政府的貝拉·塔爾,也面臨過一樣的非議。這種邏輯相當于是說,接受國家資助,就使藝術家對國家負有虧欠,因此就有忠誠的義務,不得批評國家。
不過在他們看來,這種論調不值一駁。因為國家電影基金的資金,并非來自政府或官員的恩賜,而是源自納稅人的錢,主要來源是彩票收入。因此,接受資助并不意味著需要對政府效忠。她將自己的角色比作醫生,醫生宣誓是為了救死扶傷,而她宣誓是為了拍電影,無論執政者是誰。換言之,創作有意義的藝術,敢于批評權力,才是對納稅人的回報。
她的這個立場不僅僅是在為自己辯護,更是關于公共資金性質和藝術家在民主社會中角色的一份政治聲明。
對于外界對東歐導演的某種傾向明確的期待,埃涅迪也表示拒絕。
她認為自己是一位歐洲電影人,那種從未言明的期望,也就是東歐導演應該展現極端的作者姿態,或者應該處理沉重的歷史和社會議題,在她看來同樣構成對創作的束縛。她更愿意選擇將電影背景設在巴黎或運用歐洲文化原型,從而和更廣泛的歐洲文化遺產進行對話。
我們可以倒回去說下埃涅迪的家庭背景,她出生于布達佩斯的知識分子家庭。她的父親是著名的地理學家和院士。她的丈夫是德國作家、文學史家、翻譯家威廉·德羅斯特。他們有兩個孩子,同時生活在匈牙利和德國。
關于埃涅迪和丈夫相識的故事,是一個經常被提到的故事。1989年,埃涅迪在漢堡拍攝她的首部電影《我的二十世紀》時,兩人相遇了,見面的當天,就決定要在一起生活。
這個故事和埃涅迪后來的電影《我妻子的故事》中的情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也算是生活種的一絲傳奇色彩。
《我妻子的故事》
埃涅迪有一個孩子剛生下來就夭折了。她說,在那之前,幾乎感覺自己是刀槍不入的,但這場悲劇給她留下了非常嚴重的創傷。這件事,或許為我們理解她作品中,總是反復出現的脆弱和同情主題,提供了一個悲傷的注腳。
埃涅迪的藝術生涯,開始于著名的貝拉·巴拉茲工作室,這是社會主義時期匈牙利實驗電影的搖籃。
更重要的是,她自豪地將自己視為前衛藝術家和思想家米克洛什·厄爾德利的學生。這種聯系,可以解釋她電影中常見的哲學深度,還有為什么常被貼上魔幻現實主義標簽。
在匈牙利國內,埃涅迪常被視為「失落的一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職業生涯在1989年政權更迭后因電影產業的混亂而中斷。埃涅迪算運氣好的,她1989年獲得了戛納的金攝影機獎,之后在九十年代,她可以在國際資金的支持下,以一定頻率展開創作。
1999年的《魔術師西蒙的愛情》之后,埃涅迪中斷電影創作長達十八年。
《魔術師西蒙的愛情》
用埃涅迪的話說,她落入了一個外國制片人的魔爪,不僅耽誤了創作,并嚴重影響了自己的生活,一度需要接受抑郁癥治療。
大致的經過是,在2000年代初,埃涅迪獲得了匈牙利著名作家米蘭·福斯特同名小說《我妻子的故事》的電影改編權。她為這個項目傾注了巨大熱情。由于小說的時代背景和跨國敘事,項目的預算很高,需要國際融資。一位德國制片人拿下了項目的開發權,承諾會為這部電影籌集到所需的資金。然而,在接下來的近十年時間里,事情陷入了僵局。
這位德國制片人年復一年地向埃涅迪保證資金即將到位,但融資始終沒有成功。項目被無休止地拖延。由于雙方簽訂了合作協議,埃涅迪被「困住」了。只要合約有效,她就無法將這個項目帶走,去尋找其他更可靠的合作伙伴。
所以埃涅迪說自己的這段經歷如同被囚禁。
經過十年的拉扯和等待,埃涅迪才設法從這個失敗的合作關系中解脫出來,重新獲得了對自己項目的控制權。
在經歷了這次巨大的創傷后,她決定轉向,不再執著于那個宏大而復雜的項目,而是選擇創作一個規模更小、更個人化、可以在匈牙利本土獨立完成的故事。
也就是《肉與靈》。這部電影預算不高,拍攝周期短,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曾說,創作《肉與靈》的過程對她而言是一次康復和療愈,讓她重新找回了拍電影的純粹樂趣。
《肉與靈》
誰也沒想到,《肉與靈》在2017年獲得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并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這次巨大的成功,反過來為埃涅迪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聲譽和資源,幫助她重啟《我妻子的故事》。
這部電影后來由蕾雅·賽杜主演,入圍了2021年的戛納電影節。
埃涅迪是不是女權主義者?
她有一篇采訪的標題是,如果有incel男性運動,那我就會成為女權主義者。
所以她或許不能算今天標準意義上的女權主義者。
她說,《我妻子的故事》是對父權制的溫柔告別,但同時也是對男性的致敬,她希望促進性別之間的對話。
《我妻子的故事》
對了,有一個小八卦。
埃涅迪是《最后生還者》的忠實粉絲,非常希望自己有機會能執導HBO改編劇集中的一集。2021年柏林電影節,埃涅迪是評委會成員,她碰到了波斯尼亞導演亞斯米拉·日巴尼奇。日巴尼奇執導了《最后生還者》第一季中的某一集,當時第一季還沒有殺青,埃涅迪就請求日巴尼奇,找劇集制作人克雷格·麥辛替自己說說好話,代為推薦一下。可惜這事沒有下文,《最后生還者》第二季口碑塌方,如果之前真的請了埃涅迪,不知會不會好些?
所以埃涅迪是怎樣一個人呢?
一方面她是典型的歐洲精英知識分子,一方面也關注大眾文化。她批評政治,維護自己的藝術完整性,但并不甘愿受到刻板話語的束縛,重要的是找到符合自己本心的表達。她二十年如一日,推進困難項目的完成,雖然有軟弱的一面,受到嚴重創傷,但終究她實現了自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