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在大眾評價體系中,流行一個詞兒:老登。
起初,這詞兒還帶點“解構主義”的味道,既犀利,又戲謔,泛指不尊重女性的人或作品。但把《教父》《奧本海默》等經典之作拉進“老登電影”的范疇,就純屬無厘頭了。業內人士門兒清,科波拉、諾蘭這些導演,再怎么“老”,人家是要在電影圣殿里“登堂入室”的,跟“老登”壓根不是一個物種。
國內批判老登的風潮也勢頭不減,像姜文早就被點名了,不說新片《你行!不上!》怎么個“爹味”,經典之作《讓子彈飛》都成了老登代表作。
最近,由于脫口秀綜藝熱播,衍生了新的老登群體——比如馬東、羅永浩等老輩喜劇人。這讓自認“女權男”的羅永浩破了大防,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一波論戰,圍觀下來,也不知誰贏誰輸,暫且不提。
當然,之所以誕生“老登”這個詞匯并風靡,是因為無論中外影視圈里,“老登”確實多(比如掀起METOO風暴的好萊塢大佬哈維·韋恩斯坦)。但,絕非上述經典電影和其執導者。
要說眼下活躍的“真·老登”華語電影導演,還真有一位——
王晶。
且不說他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香港三級片的集大成者,最近一兩年,借助短視頻平臺輸出很多言論,頗也令人側目。最新一例,是7月中旬他對梅艷芳的評價。
當鏡頭對準,話筒遞上,磨皮濾鏡開到最大時,這位自詡看透了香江風云的“講古佬”,如此評價逝去20余年的“香港女兒”:“天分非常高,演什么像什么,唱什么是什么,唯獨就是太任性害了自己。”
言語間,似乎帶著一絲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論斷,仿佛他洞悉了梅艷芳悲劇的全部根源,并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輕描淡寫地將其歸結為“任性”——
一個在商業邏輯里等同于“不專業”、“不劃算”的原罪。
這種論斷的虛偽性,在他對其他藝人的雙重標準中被無限放大。
他將初出道的張柏芝比作“又一個梅艷芳”,標簽同樣是“任性、天賦高得可怕”。看似夸贊,實則暗貶。然而,當話題轉向當下依然炙手可熱的劉亦菲時,王晶的口風陡然一變,溢美之詞不絕于口:“她(雖然)不是天賦型的……她是慢慢磨煉出來的……現在她觀眾緣很好!”
言外之意,如今的流量密碼、神仙姐姐、一線女星劉亦菲絕不像要么過世、要么過氣的“前天后”那樣“任性”。
這番“看人下菜碟”的表演,精準地勾勒出了一副“老登”的嘴臉:對逝者和過氣者,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揮舞道德與經驗的大棒,進行刻薄的“總結陳詞”;而對當紅的、具有商業價值的明星,他則收斂起所有鋒芒,換上一副溫和甚至諂媚的面孔。
這種極致的勢利,這種只以“紅不紅”作為衡量言論尺度的實用主義,恰恰是理解王晶其人其事的最好入口。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他太懂了。
他懂得誰可以得罪,誰必須奉承。
這種精明,其實就是“老登”的本性。
-“唔收得”是唯一死罪-
2003年12月30日,年僅40歲的梅艷芳因病去世。
王晶所說的“任性害死她”,是指什么?又想暗示什么?
即便是指她在演藝圈里“我行我素”,這也跟“害死她”風馬牛不相及——況且梅艷芳是真的“故去”了。
當然,身處娛樂圈,“任性”或者說“我行我素”帶來的后果是——賺不到太多錢。因而,在王晶用他那把金算盤撥拉出的世界里,梅艷芳的人生選擇,是一次災難性的“投資失敗”——這和他對商業成功的狂熱渴望,并將此奉為人生唯一圭臬有關。
在自傳《少年王晶》一書里,王晶轉述了“契師父”楚原的一句話,并視作至理名言:“阿晶,電影圈泡女演員不是罪,遲到早退不是罪,扮嘢擺款也不是罪;而只有一條死罪,就是‘唔收得’!”
“唔收得”,即是“不賣座”。
這句話,成為了王晶電影生涯的最高行動綱領。在他眼中,藝術、情懷、風骨,或者包括任性,所有這些在藝術家們看來無比珍貴的東西,在冰冷的票房數字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甚至是一種累贅。
他的導演之路,始于最純粹的功利。他坦言,自己之所以踏上導演路,不是為了什么藝術理想或虛榮心,而是“為了老婆大肚,愁分娩費用”。當邵氏老板娘方逸華問他是否有興趣簽導演合約時,他首先想到的是:一萬元訂金能解燃眉之急。
藝術于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神圣的殿堂,而是一個可以換取世俗利益的工具。這種認知,奠定了他未來幾十年創作的底色。
在他的回憶錄中,充斥著對票房數字的津津樂道。首部戲《千王斗千霸》就收五百萬港幣,是邵氏當時第二高票房紀錄;《青蛙王子》收一千八百萬,一舉打破邵氏紀錄;《賭神》收三千八百多萬,打破香港票房紀錄;《賭俠》收四千萬,與《賭圣》不相上下 。
他仿若不是電影人,而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每一次破票房紀錄,都是對他“商業掛帥”原則的褒獎,也是對那些看不起他的“文藝中青年”和影評人最“甜蜜的報復”。
當《青蛙王子》以“屎尿屁”的姿態大勝被影評人捧上天的《英倫琵琶》時,王晶迎來的不是贊譽,而是“cheap”、“低俗”的罵名。他對此憤憤不平,斥責這不過是“一些自認為有文化、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只要心中的信仰被人擊潰,是會做出一些比市井無賴更無恥更不要臉的事”。
在他看來,觀眾用錢投票的結果才是唯一真理,而那些所謂的藝術評判標準,不過是酸腐文人的自嗨。
這種根深蒂固的“票房原教旨主義”,讓他無法理解,更無法尊重梅艷芳的選擇。在王晶的商業邏輯里,生命、健康、事業,都是可以被量化的資產。
梅艷芳在得知自己患病后,選擇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燃燒自己,舉辦演唱會,嫁給舞臺,這在世人看來是一種悲壯的、具有崇高美感的藝術獻身。但王晶看到的不是藝術上的堅持,而是一個“產品”因“任性”而提前折舊報廢。
在王晶的算盤上,這叫“非理性決策”,是資產的“不良處置”。他看到的是一個頂級IP因為主觀“任性”,拒絕了更長久、更穩妥的“商業變現”路徑,主動選擇了“清盤退市”。他的那句“任性害了自己”,翻譯過來就是:“你本可以活得更久,賺更多錢,創造更多商業價值,但你卻‘任性’地放棄了,真是愚不可及。”
王晶用他的商業邏輯去度量梅艷芳的“任性”,就像用菜市場的電子秤去稱量靈魂的重量,荒謬,且可笑。他不懂,或者說不屑于懂,對于梅艷芳這樣的人,有些東西,比“收得”更重要。那份“任性”,是她對抗命運的最后武器,是她之所以為“梅艷芳”的靈魂核心。
但風云流散,他所熟悉的那個“江湖”,也早已改變了規則。在如今這個話語權越發多元、價值觀越發復雜的時代,單純的商業成功,早已不足以贏得所有人的尊重。
觀眾需要的,不僅僅是感官的刺激與一時的歡笑,還有真誠、尊重與共情。
而這,恰恰是王晶最缺乏的東西。
-投機者的道德雙標-
當然,王晶這個名字本身,其實代表了香港電影最生猛、最草根、最商業的時代。他用自己的才華與算計,構建了一個龐大的娛樂帝國,也塑造了整整一代人的觀影記憶。
他對梅艷芳的輕率評論,絕非一次偶然的“失言”,而是他世界觀的一次必然流露。這讓我們看清,這位在名利場中浸淫了一輩子的“王胖子”,他的聰明,更多的是一種生存的狡黠;他的成功,更多的是一種時代的投機。
他可以是一個出色的“講古佬”,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但他唯獨成不了一個令人尊敬的、擁有寬厚與慈悲的“大師”。
有網友指出:“王晶作為曾經的三級片扛把子,眼里只認錢的人,有什么資格對早逝的梅艷芳說三道四呢?” 這句話,精準地刺向了王晶的另一軟肋——他那套極其靈活、為我所用的道德標準。
王晶從不避諱自己“屎尿屁導演”的名號,甚至引以為傲,因為這是他戰勝“高雅”的武器。同樣,對于“性感”這一元素,他的運用更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其中最經典的案例,莫過于他對邱淑貞的“打造”。
在《少年王晶》里,他曾詳細講述了如何將邱淑貞從一個玉女,轉型為“性感女神”的整個過程。他發現邱淑貞“極有性感的潛質”,并敏銳地捕捉到葉玉卿“豁出去”之后反而暴紅的市場風向。于是,他“建議她轉型性感,但定下三點不露的原則……走高檔性感路線”。
請注意他描述這個過程時所用的詞匯,充滿了商業策劃的冷靜與精準。為了讓邱淑貞安心,他請來《PLAYBOY》的女攝影師,拍攝現場全是女性;他精心設計海報構圖,在報紙上買下全版廣告,用“玉女初露,震驚全港”來炒熱話題;他甚至在電影上映前玩起了“裸背每天轉多一點”的懸念營銷。
整個過程,是一場教科書級別的商業包裝,其核心目的只有一個:將女性的身體與性感符號化,轉化為最大的商業價值。盡管最終《赤裸羔羊》在香港虧了四百萬,但“捧紅了一個性感女神”,這筆投資在他看來是值得的。
王晶最厲害的地方,在于他總能給自己對女性的物化行為,披上一件“為你著想”的溫情外衣。他會告訴你,這是在“幫助”女演員“突破”,是“提攜”,是為她的事業“另辟蹊徑”。他用最昂貴的時裝和最柔和的燈光,讓你幾乎忘掉了這背后赤裸裸的商業剝削本質。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深諳如何利用“性”作為商業籌碼的導演,卻回過頭來,以一種長者、智者的姿態,去評判梅艷芳的個人生活與人生抉擇。這種角色的錯位,構成了巨大的諷刺。
他可以為了票房,毫無心理負擔地拍攝和制作充滿性暗示、感官刺激的內容,因為這是“市場需要”。但在他的道德天平上,一個女性藝術家堅持自我、忠于內心的“任性”,卻成了不可饒恕的“原罪”。
這種雙重標準,暴露了他道德體系的工具本質。他的道德,不是建立在普世的善惡觀之上,而是服務于他的商業利益。
當低俗和性感能換來票房時,道德便可以暫時擱置;當他需要占據一個制高點去評判他人時,他又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痛心疾首的“人生導師”。這種靈活的道德身段,是“老登”在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法寶,卻也讓他的所有“說教”都顯得無比廉價和可笑。
這種雙標的道德身段,是老江湖的護身符,也是“老登”的照妖鏡,照出的,是空洞、投機且毫無原則的內核。
-捧強踩弱的生存哲學-
王晶的“老登”本性,最集中的體現,就是他處理人際關系時那種深入骨髓的“捧強踩弱”的勢利。他的一生,都在與各種“大佬”打交道,并從中學會了一套趨利避害的生存法則。
他對給予機會的“大佬”們,從不吝惜贊美之詞。他盛贊邵氏老板娘方逸華是“堅韌不屈的勤奮女性”,是“極有魄力的女子”;他欽佩邵逸夫先生在商業決策上的“忍”字訣,認為其“智慧爆棚,學到三成都發達”。
王晶對將他推上事業高峰的向華勝,更是心存感激,稱其“逼出了我的潛能”,“電影觸覺之敏銳,今日我仍未見人出其右”。對于向華強,他則稱其為“極有領袖魅力的老板”,在他旗下做事如沐春風“沒有后顧之憂”。
這些描述,固然有事實成分,但字里行間那種對權勢的敬畏與仰望,則顯而易見。他深知,在香港電影這個資本與人脈交織的叢林里,得罪這些手握資源的大佬,無異于自斷生路。
他對明星的態度,同樣遵循著這套“強弱”法則。在與周星馳的合作中,他坦言兩人初期“好合得來”,但隨著周星馳氣場改變,變得“霸氣”,兩人合作變得困難。然而,他并沒有選擇硬碰硬,而是采取了“意見不同,我問他:‘這樣好不好?’‘唔好’‘你話點?’‘得,照你意思’”的策略。
他甚至直白地承認,與周星馳的合作“純粹是商業上互相利用”。面對如日中天的周星馳,他選擇了妥協與利用,這是一種面對強者的務實。
20年后,王晶無法“再利用”周星馳之后,在后者深陷人情漩渦時,毫不猶豫地加入“倒周”大軍,選擇了落井下石,狠狠踩上一腳,盡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本色。
當他面對那些失意者時,態度則完全不同。在《少年王晶》里,他對演員汪禹的描述,即為一個絕佳的例子。
他先是承認汪禹曾是與成龍、傅聲齊名的功夫小子,但很快便筆鋒一轉,開始細數其“麻煩人”、“玩嘢”、態度囂張的種種不是。他將汪禹的墮落歸結為名利來得太快、不懂珍惜,并詳細記述了其后來吸毒、四處借錢、眾叛親離的慘狀。
整段文字,充滿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道德優越感,將汪禹塑造成了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
對強者,他仰望、妥協、利用;對弱者,他俯視、說教、批判;對沒法再利用的,則是翻臉不認人、狠踩一腳。這套法則,在數十年后的今天,被他原封不動地用在了劉亦菲和梅艷芳身上。
劉亦菲是強者,是當紅的、能帶來利益的“神仙姐姐”,所以他要夸她的努力與后天磨煉,這是安全且討喜的贊美。而梅艷芳,則是無法反駁的逝者,所以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給她貼上“任性”的標簽,將復雜的生命悲劇簡單化、污名化。
這種根植人性深處的欺軟怕硬,在年輕時,可以被稱作“識時務者為俊杰”;但到了暮年,當一個功成名就的人依然固守著這套叢林法則,并將其作為向公眾輸出的價值觀時,就只剩下“老登”的猥瑣與不堪了。
撰稿 | 筱熙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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