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FIRST青年電影展提問時頻頻被主持人打斷的女孩,此刻坐在鏡頭前像在談論別人的故事。“它已經翻篇了,”張一卿——更多人叫她“185同學”——如此定義這場風暴。她甚至為那位主持人解釋:“我的提問經驗不足,為了讓它不這么尖銳,導致我的措辭比較長,再加上當時已經很晚,我是最后一位提問者,我不覺得她是在針對我?!边@個被貼上“勇猛”標簽的女孩,第一反應是保護對方:“我不希望具體的人因為我受到傷害,因為我也被網暴過?!?/p>
張子卿在FIRST青年電影展上提問。
而面對主持人對她“沖沖的”評價,她認為“這是種贊譽”。張一卿在鏡頭前笑得坦蕩,“我人生中的很多東西都是沖勁兒帶給我的”。當全網為這場“打斷提問”的風暴爭吵時,風暴中心的女孩早已抽身離去。這份超越年齡的清醒,源自一場持續25年的生存實驗——她的人生,本就是與規則對抗的即興創作。
沖勁的源頭:在邊緣地帶野蠻生長
張一卿的人生仿佛一場跌宕起伏的戲劇?!拔液孟駨臎]被任何群體完全接納過,”她回憶道,“但幸運的是,我的父母給了我極大的自由?!?/p>
這份自由,讓她在普通孩子都在為升學苦惱的時候,敢于拿著租借的攝像機搜集全班早戀故事拍成微電影。為了剪輯影片,讓爸爸找理由給她請假,到最后老師都不再回復消息。
最后,這部名為《你是年少的歡喜》的微電影在學校的報告廳放映。報告廳里擠滿300多人,還有人是站著看完的。
短片控訴:“提高一分,只能戰勝166個人。這166個人,是1990千米的距離,是1000塊錢的機票,3小時的飛行時間,4年的思念,和一輩子的遺憾?!焙茈y想象當時的老師看完是什么樣的表情。
《你是年少的歡喜》截圖。
但能確定的是,這部生澀的處女作讓她打開了影視的大門,讓她體味到了創作的快樂。于是,在高三那年,她選擇了藝考,目標是導演系,劍指“四大院”(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中國傳媒大學、上海戲劇學院)。
套用當時的流行語: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張一卿一心想從藝,藝卻沒那么簡單。第一次藝考,落榜;第二次藝考,落榜;第三次藝考,離過線差了三道選擇題,還是落榜。
她心灰意冷地將大學志愿全權交給了父親填報,命運給出了它既定的答案:西安外國語大學戲劇影視文學系,“這是我三次高考都能考上的大學”。
換句話來說,三年來的努力仿佛毫無意義。
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拔蚁肴ノ鞑?,站在雪山腳底下哭?!钡珛寢尰貜退?,爸爸創業失敗,家里沒錢。
自由再次給了她勇氣,這一次,她攥著她的全部家當——1685元現金,20歲孤身一人就踏上了開往西藏的綠皮火車。硬座車廂冷得像冰窟,她一夜凍醒三次,卻在本能翻找厚外套和不破洞的牛仔褲時突然覺醒:原來那個不想活了的自己其實不想被凍死,也從沒想到自己其實這么有勁。
窮游西藏的張一卿不舍得花3塊錢買水,但是轉頭買了青稞酒。
在西藏的那段時間,她用青旅義工身份換取生存,把舍不得買水的3塊錢換成街頭青稞酒,在色拉寺峭壁上滑滑梯。這一系列名為《拿一千塊在西藏窮開心》的游記讓她在B站收獲了超過10萬的粉絲。
評論區里有人分享自己的痛苦,有人忙著撫慰這些受傷的人,陌生人之間在此交換勇氣。“這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還會有一些意義?!?/p>
領獎臺上的困惑:當野路子撞碎學院高墻
張一卿的視頻沒有精美的畫面,都是一幀幀她隨手記錄下的生活畫面:有的人臉只在一個角落,有的持續好幾秒都在晃動,有時手機干脆就飛出去了,看起來有種漫不經心的感覺,也讓她的視頻在一眾愈加精美的畫面里看起來特立獨行。
“不是我堅持要拿手機拍攝,只是我太懶了,”談到這里她彎著眼睛笑起來,“第二個可能是當你拿相機的時候,這個世界會覺得你要干點什么,所有的東西就沒那么自然了?!?/p>
她在自己的作品里,一直堅持著一些寶貴的東西,比如只在那一剎那的真心。“我很喜歡這種真實的感覺。”
憑借著這份不加雕琢的、近乎本能的“真實”,2021年她站上了第十五屆FIRST青年電影展領獎臺。中國第四代導演代表人物謝飛點評:這個女孩子的短片,做得很精彩,很真切。
《嘣》獲得第十五屆FIRST影展超短片單元人氣短片獎。
這部名為《嘣》的獲獎短片跳脫出了傳統的敘事,沒有基本的“故事三要素”。有的只是她裹在旅館的一床白色被子里,凌亂的頭發就像她理不清的少女心事一般,半夢半醒間的眼神,天馬行空的3分08秒。
然而,手握獎杯的張一卿,感受到的并非全是喜悅,她陷入了長達兩年的自我否認:“我甚至覺得玷污了電影節水平?!?/p>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也是最重要的審視者。兩年后,當風暴平息,塵埃落定,她再回首看那個站在領獎臺上局促不安的自己,終于能給出一個更加篤定,也更為和解的答案:“總要有一個片子獲獎的,那我的片子可以獲獎一定有它的原因。”
她開始理解《嘣》的價值,恰恰在于它打破了某種預設的“標準”。它不符合主流對“電影感”的傳統期待,但它用最直接、最私人的方式觸碰到了人心的共通之處,這本身就是一種珍貴的創新,一種來自生活本身的野性力量。
幸福主義宣言:在風暴眼里修自己的路
這份與自己創作基因的“和解”,成為了她下一段旅程的心理基石。帶著對“真實”更深的體悟和對“創新”邊界的探索欲,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遠赴重洋,去看更廣闊的世界。赴美的費用,正是她這幾年堅持用手機記錄生活、在B站野蠻生長所積累的成果——80萬粉絲的陪伴與認可,最終化作了一張通往更廣闊世界的門票。
與最初大多數希望她“一切順利”的聲音不同,留學的一年間,她遭遇了最大規模的網暴。
因為不愛做前調,她的帆布鞋反復被雪浸濕、信用卡被凍結、迷路到坐警車……每次更新的視頻下面,都會有人評論她“賣慘”“活該”“愚蠢”“矯情”。
她在質疑聲中崩潰,又只能接著跌跌撞撞去迎接生活給她的考驗?!爱敃r不理解,作為一個長相平平、學歷平平、家庭平平,只是有點小運氣的普通女孩,為什么會受到這么多的指摘和關注。”
一直作為邊緣人物的成長經歷,沒有讓她沉浸在崩潰里太久,她在視頻里平靜地說:“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
兩年后再回望當時的自己,她總結為沒有自知之明?!霸谝粋€公眾平臺進行表達,被大家評論好與不好都是他們表達的權利和自由。別人可以傷害到你的權利是你給別人的,而我能做的不是讓他們閉嘴,而是不把傷害的權利給他們?!?/p>
此后,她一直貫徹著這條準則,將“我”作為人生的一切前置?!坝行┰捨乙欢ㄒv,有些東西我一定要讓它存在,有些表達我一定要被人聽到,我覺得我有一種使命,有些故事它找到了我,我只是一個載體,這個東西從我這里流出去?!?/p>
被問及人生目標,這個曾把“成為厲害的導演,拍一部厲害的片子”作為目標的女孩給出了意外答案:“我要成為幸福的人?!?/p>
五年前的野心悄然溶解。“電影只是我幸福拼圖的一塊,如果哪天沒有表達欲了,我就去開采耳店,雖然朋友不信任我掏耳朵的技術?!彼χa充,“但給人掏耳朵也能很快樂?!?/p>
這也是她對自己在FIRST青年電影展上提出問題的回答:沒有創作欲,那就不做了。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鹿筱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