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若有人問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當下多數年輕人會選擇為五十歲躺平而努力奮斗。其實不僅年輕人這么想，1941年生人的宮崎駿也曾這么想。1992年，完成《紅豬》的宮崎駿以“自己一生要做的事都已經完成”之由，決定退隱江湖，那一年宮崎駿51歲。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心生退意，早在1986年的《天空之城》時，未達預期的宮崎駿就打過一次退堂鼓，那次的退意多有迷惘。好在宮崎駿并沒有退縮，兩年后攜我最喜愛的《龍貓》歸來。而《紅豬》后的復出之作是日本年度票王《幽靈公主》，緊隨其后便是奧斯卡小金人加身的《千與千尋》。

　　宮崎駿每次退隱，似乎都有不可辯駁之由?！队撵`公主》是手疾，《千與千尋》是“休養生息”，《哈爾的移動城堡》是已失去動畫創作的熱情。2008年《懸崖上的金魚姬》時，宮崎駿專門托人在威尼斯電影節上公告退隱?？?013年他又攜《起風了》親臨威尼斯，年逾古稀的宮崎駿專門召開“金盆洗手大會”，以心臟病之由高調告退。就在全世界都以為這老頭兒總算過上退休生活時，76歲的他又在2017年宣布未來將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殺個回馬槍。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依舊是宮崎駿式的奇幻秘境。除了亡靈意象的哇啦哇啦，吊詭的蒼鷺、神秘的鵜鶘、法西斯鸚鵡大軍都是飛禽或者說天空的征服者；而“兩腳獸”人類，不論是現實中的母親、繼母夏子，還是秘境中的火美、霧子和太舅公，均圍繞著古堡母系家族展開。

　　這一次搭建現實與奇幻橋梁的是一塊天外隕石，手段可謂科幻。古堡中的秘境，就像是《湮滅》里被“折射”的現實，生發出迤邐、詭異又奇幻的色彩。表面上宮崎駿只是攫取了套路故事里時空偶遇的橋段，讓少年真人與少女時代的母親來一場奇幻的不期而遇，然隕石所在的古堡世界自有一套遺世獨立的運轉機理，讓整個故事冥冥之中似有更多的弦外之音。

　　隱喻是這個故事最強大的武器，同時也是觀眾閱讀障礙之一。我們能明確看到片中鸚鵡大軍所代表的法西斯體系，也能猜到哇啦哇啦所代表的無數亡靈，卻很難參透吞食哇啦哇啦的鵜鶘的“業”。至于蒼鷺，宮崎駿的老搭檔鈴木敏夫早已公開認領他便是原型所在，我們不妨視滑稽老頭化形的蒼鷺為真人理解世界的引路人。

　　然而這只是我們嘗試解開影片隱喻世界的敲門磚。有人以此推斷，西裝革履的太舅公是明治維新西化的象征，甚至從片中的船隊找到1853年美國黑船轟開閉關鎖國的江戶幕府的痕跡，更有甚者還找到葬身火海的母親與戰敗的日本、繼母夏子與戰后新日本的隱喻關系。這林林總總的推測并非空穴來風，就好比片中太舅公岌岌可危的積木與行將倒塌的古堡的關聯——好的創作，一定是現實的“折射”。

　　宮崎駿的每一部作品，皆各有所表，同時也有一以貫之的堅持。比如《千與千尋》里被欲望籠罩的“神仙世界”，《幽靈公主》中人與自然的矛盾，《魔女宅急便》里的獨立與成長，《龍貓》中的奇幻與治愈等。然而這些加起來都不及宮崎駿由心而發的反戰呼聲。他早期作品《風之谷》是“七日之火”戰爭末世的設定，吉卜力的開山之作《天空之城》也是反戰母題，宮崎駿盛年期的《紅豬》直接把反法西斯寫進臺詞，《哈爾的移動城堡》則是魔法外衣的和平訴求，如今“退休”后的兩部作品《起風了》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更是直指日本軍國主義。

　　宮崎駿1941年生于東京，母親體弱多病，父親是“宮崎航空興學”職員，其家族經營一家飛機工廠，戰時曾舉家疏散，這些現實經歷在他的作品中均有投射?！洱堌垺防锷〉哪赣H和缺失母愛的姐妹，有他童年的倒影；《起風了》是宮崎駿少有的現實題材，個中戰爭背景下的顛沛流離不言而喻，這一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父親勝一經營的工廠，與其現實家族的飛機生產對位。

　　而現實中的宮崎駿知行合一。他提倡環保，拒用核電制作動畫；反對戰爭，拒絕出席第75屆奧斯卡頒獎禮（《千與千尋》獲獎）。他還敦促安倍晉三承認并反省日本當年對中國發動的侵略戰爭，對二戰“慰安婦”明確道歉并妥善賠償。

　　如果人生可以重啟，相信大多數人會選擇不同的人生，而宮崎駿也許會選擇一場沒有戰爭陰影的人生。在不同的創作時期，宮崎駿借著他筆下的人物，做出過不同的選擇?！都t豬》時，內心撕裂的皮魯克最終選擇“要我加入法西斯，我寧愿做一只豬”；《起風了》中的二郎，則多少又有犬儒主義的矛盾面；這一次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里，他毅然讓母親在時空門前選擇回到既定軌道，哪怕已知會葬身火海。

　　從宮崎駿“退休”后的兩部作品《起風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可見宮崎駿創作步調放慢，二是作品更加私人化。宮崎駿此前的作品，可謂“童叟無欺”，孩子們可以被片中奇幻世界所吸引，成年人可以洞悉奇幻背后的思考。到《起風了》，宮崎駿的繪筆突然不再“童話”，而是照進軍國主義現實中“零式戰機之父”堀越二郎。這一次《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雖為孩子們準備了一整套奇幻大餐，但個中夾私和隱喻太多，就算專業影評人也需要花上個幾年時間去消化。

　　可以確定的是，那些想從影片中尋找人生答案的人要撲空了，這里只有問題，沒有答案。至于為什么非用這么一個看似不扣題的名字，與宮崎駿少年時讀過的一本同名書籍有關。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寫于1930年代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敏銳地嗅出了當時日本社會的異常與瘋狂，無力阻止戰爭的他，嘗試把“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觀傳遞給年輕人。影片看似宮崎駿與吉野源三郎時隔八十余年的共頻，其實是宮崎駿用一生的創作去思考并踐行的命題。

　　至于宮崎駿何時真正“退休”？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天空之城》后退隱，就不會有我喜歡的《龍貓》；如果他《幽靈公主》后退隱，就不會有柏林金熊影片《千與千尋》，更不會有威尼斯和奧斯卡終身成就獎得主宮崎駿。電影史上且退且戰、越戰越勇者，唯宮崎駿。只要“鸚鵡大軍”的“業”在那里，人間不平的“業”不止，除了死亡，沒人能剝奪宮崎駿的思考與創作。（作者為電影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