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才找到松弛感?一切剛剛開始。
如果龔琳娜當你的音樂老師,你能想象上課的情景嗎?
也許一堂課的開始,沒有黑板粉筆,沒有音階訓練。但她可能會問:老虎是怎么叫的?雞又是怎么叫的?也可能讓你和孩子們一起唱《詩經》,又停下來,指著窗外的風和樹說:“聽,風也在唱。”
她說,每個人天生都會唱歌。在她的音樂會上,你會發現,原來自己從一出生就會歌唱,只是長大后學會了害羞和克制。
她既是老師,也不是老師。從《忐忑》到如今《行走的聲音》音樂會,對龔琳娜來說,歌聲來自中國幅員遼闊的土地,萬物都在歌里。她帶著你歌唱,也跟隨世界的聲音學會自由,把音樂變成生命本來的樣子。
50歲的她,在生日當天換上了粉色的裙子,像個重新出發的“新生”,笑著說自己找回了一顆少女之心。在新的生命階段里,她仍不斷解鎖著說唱和街舞等等新技能,永遠歌唱,永遠在路上。
01
原本,有兩個龔琳娜存在。一個在舞臺上,另一個在生活里。但,這兩個龔琳娜時常感到割裂,痛苦在其中一個龔琳娜身上越積越深。
證據可能存在于龔琳娜本人的自述里,她如此形容因《忐忑》爆火后在北京的生活:“我學會了化妝和穿衣服。剛回國時上臺或出鏡,總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 ‘鄉野氣’……老鑼給我買過很多演出服,我是一個在生活中奉行極簡的人,不愿意在這件事上動腦筋,所以一開始很排斥。他說,這不是買給你的,而是買給舞臺上名叫 ‘龔琳娜’的這個角色。”
早年的龔琳娜必須學會如何當一個“明星”,學會接受采訪,同時防止自己的話不被“標題黨”斷章取義。她既享受成功,又陷入無休止的被動等待中,比如,等待電視臺的邀請或是等待某個活動的邀請。盡管邀約不斷,這份熱鬧卻無法帶給她安全感。“有些等待,你的內心是惶恐忐忑的、沒有方向的。”龔琳娜想起她在大學時曾看過話劇《等待戈多》,那時她還不明白,兩個流浪漢站在樹下,等了一天又一天,如何支撐起整部戲劇?后來她全懂了:“我覺得自己也像那兩個戲中人,永遠在等待。”
這讓龔琳娜開始思考:我的創造力在哪里?忙忙碌碌的意義,又在哪里?
02
2016年夏天,龔琳娜癱瘓了。病因是常年積累的腰肌勞損,但她的一位精通中醫和西方心理學的友人發現,還有更深層的心理原因。龔琳娜也承認,自己有3個月的時間陷入抑郁中,嚴重時整天躺著,以淚洗面,似乎失去了行動力。
在龔琳娜50歲的生日音樂會上,她公開講述了這段經歷,重點卻不是癱瘓,而是行走。心境上的轉變發生在她從北京搬到大理之后,鄰居“大師兄”教她打太極,打完太極,大嫂邀請她留下來吃飯。村里,鄉間,龔琳娜認識了賣果醬和做面包的CC,CC又給她介紹在彩虹農場種菜的小麗。在北京,鄰里常年不打照面的局面被打破,龔琳娜形容大理有點像中國傳統村鎮的熟人社會,只要交到了一個朋友,就能認識第二個、第三個……在自然和善意里,龔琳娜重新學習行走,她和鄰人們在山里撿蘑菇,把鞋脫下踩著松針,走在泥土里。
這時候,龔琳娜又問了自己一個問題:該怎么回報這些大理鄰居的善意呢?不如,就教大家唱歌吧!
一開始,龔琳娜的學生只有4位鄰居,教著教著,規模越來越大,直接發展成三四十人的合唱團。田里的菜農、村里的醫生,聽聞有這么一個可以開心唱歌的地方,紛紛聚過來,龔琳娜從頭開始教大家認譜。也有團員原本就是音樂教師,可以幫忙給大家分聲部、做指揮。就這樣,原本沒有音樂基礎的人成了“正規軍”,合唱團有了名字,叫幸福鄰居合唱團,龔琳娜是大家公選出來的“幸福大隊長”。
幸福鄰居合唱團成立以后,每年8月1日,都會舉辦一個小小的音樂會。那天是龔琳娜的生日,她不唱,大家唱,算是給龔老師的一次集體匯報演出。天氣好的時候,大家會把小舞臺搭在山谷里,朦朧的月色就是舞美和燈光。龔琳娜說,那一刻,鳥是你的觀眾,風是你的場景。突然來了一陣急雨,大家又匆匆忙忙躲進院子里,等雨停了再出來唱,算是順應自然的小插曲。
03
龔琳娜喜歡“行走”這個詞。因為有關人生意義的哲學命題通常是無解的,內耗往往發生在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時。倒不如行動,走起來。
2022年9月,龔琳娜從上海啟程,開啟了她的“行走的聲音”國風音樂會之旅。這次行走一直持續到當下,整整3年時間,龔琳娜在數十個城市巡演,唱《詩經》,唱民歌。
問龔琳娜,走了這么久,走遍這么多城市,一路走下來感慨如何?龔琳娜的第一反應是:中國真是太大了。這個大是地理意思上的大,同時意味著她擁有了足夠多的舞臺和聽眾。
龔琳娜回憶起上大學那會兒:“那時候我是沒有自信的。因為當時西洋唱法、歌劇唱法占據著主流音樂廳。” 大學畢業后,龔琳娜發現自己找不到地方演唱,傳統民歌沒有市場,缺少音樂廳的舞臺。“所以我不得已離開中國,去歐洲尋找中國唱法的舞臺。” 時至今日,龔琳娜感到變化正在發生:“我走遍中國各地,最大的感受是終于有市場了,這對我們學習中國音樂的人來說是巨大的鼓舞。”
龔琳娜的國風演唱會有一點極為特殊,就是互動性。早些時候,人們去聽龔琳娜的音樂會,可以收獲一節現場聲樂教學課。在唱苗族飛歌之前,她教大家公雞怎么叫,又教大家牛怎么叫。一時間,音樂廳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動物叫聲。這是有原因的,龔琳娜說:“現在大家都住在高樓大廈里,不敢大聲喊出來,往往會比較壓抑。但在我的音樂會上,大家可以像公雞一樣,大大方方喊出來。
之后我再唱《秦風》里的《無衣》,這是一首戰歌,一領眾和。我唱一句,現場的觀眾接第二句,大家一起喊號子。你知道這場景有多震撼嗎?全場都在喊號子,呼哈聲震天。” 用這種方式,龔琳娜希望打破嚴肅音樂只能安靜欣賞的局面,大家都愛在流行歌手的演唱會上大合唱,在音樂廳為什么不可以?
從去年開始,龔琳娜的互動方式又發生了轉變。“我不做老師了,上來就對歌,問花的歌你們會不會唱?鳥的歌你們會不會唱?” 在南寧,龔琳娜用劉三姐貫穿全場,邀請大家對歌。南寧的觀眾唱壯族歌,龔琳娜唱《孔雀飛來》,沒想到,臺下突然冒出幾句匈牙利語。原來,匈牙利也有一首有關孔雀的歌,有觀眾把它唱了出來。龔琳娜說:“我發現,觀眾里隱藏著很多厲害的人。”還有一次,龔琳娜邀請大家以花為主題對歌,一直在臺上拉二胡的女孩突然開口,用塔吉克族語唱了一首《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這讓龔琳娜大吃一驚,臺下的觀眾也大吃一驚,因為那是大家都熟悉的旋律,但塔吉克語版本,很多人是第一次聽。
龔琳娜說:“唱中國的歌,首先就要行走,我到各地去采風,跟苗族人學酒歌,跟藏族人學牧歌。這一路,聽了這么多好音樂,我就想辦一場音樂會,讓更多人聽見這些歌。現在,音樂會也在各地行走,帶動起當地的觀眾,用自己的方言,臺上臺下一起對歌。這就是行走的力量,就像電影《阿甘正傳》,起初,阿甘只是一個人跑步,他跑了3年多,跟在他身后跑起來的人越來越多。”
電影《阿甘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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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琳娜發現,當下,專門給孩子們唱的歌越來越少了。她開始尋找各地失落的童謠。在云南香格里拉,龔琳娜問當地的老者達摩魯卓,你們有什么童謠嗎?達摩魯卓唱了一首藏語歌,解釋道,歌的內容是“喊太陽”,烏云密布,太陽不見,孩子們要把太陽喊出來。如果給太陽穿上一雙鞋,它會不會自己走出來?如果用小錘子把烏云敲碎,太陽就出來了。
歌里的畫面讓龔琳娜感慨,孩子的世界太有想象力了。她想,如果我們的心里也籠罩著一層陰霾,是不是也可以用小錘子敲開烏云,敲開我們的心?于是,她和創作團隊一起,為這首藏族童謠重新制作了漢語歌詞,同時也保留了原本的藏語部分,成了全新的國風童謠《喊太陽》。龔琳娜說:“《喊太陽》的第一段,就是達摩魯卓用藏語唱的。我希望他的聲音能留在這首歌里,作為民族文化的傳承。”
在惠州,龔琳娜跟漁村的孩子們一起學惠東漁歌《啦打嘀嘟調》,5位小朋友一句一句教她唱方言。龔琳娜強調:“不是我教孩子們唱,而是孩子們教我唱。” 在音樂上,每位老人、每個孩子,都可以成為龔琳娜的師父。
每到一地舉辦音樂會,龔琳娜都會邀請當地的兒童合唱團一起上臺演出。她精心編排了3首適合孩子們唱的歌。一首是來自《詩經》的《木瓜》,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講的是友誼;一首叫《夢想號子》,邀請臺上臺下一起互動,和孩子們放聲喊出“呼呼哈哈”,好不快活。另外一首《黑云雀》風格則很不一樣,是一首哈薩克語童謠,曲調非常憂傷。在童謠里,憂傷的歌不常見,這反而成為龔琳娜選擇它的理由。孩子們用哈薩克語唱,我問龔琳娜他們是否能明白歌中含義?龔琳娜說:“它講的是,我的黑云雀飛走了。陪你一起長大的這只鳥飛走了,還會不會再回來?在唱這首歌的時候,孩子們自然是憂傷的,我從來不用給他們講歌詞中的意義,長沙的孩子,海口的孩子,南寧的孩子,唱這首歌時,臺下的觀眾都在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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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采風時,龔琳娜跟村里人一起生活。村里人有新修的磚瓦房,也保留著傳統的老房子。龔琳娜選擇了住老房子,四面是漏風的,床是竹片做的,印象最深的是門,幾乎都沒有鎖,通常拿個扣扣住。
早上起床,龔琳娜和村民一起上山砍柴,“砍柴的時候,大家唱的歌很厲害,聲音高亢嘹亮,特別有勁!他們告訴我,上山砍柴時,可能會遇到狼,所以要給自己力量,聲音兇起來,才能驅散心里的恐懼感,還能嚇跑蛇。”
到了夜晚,老人入睡,年輕人就要在山里談戀愛了,這時候,男孩會拿著樹葉吹,女孩輕輕地唱,歌聲又變得婉轉柔和起來。龔琳娜又學了許多方言:“山西左權民歌里面的 ‘呆呀個呆’,指的是 ‘你真可愛 ’。如果我不去當地,我真的無法知道他們是用什么詞語來形容 ‘愛’。”
龔琳娜也去尋找上海民歌。有一首叫《潮水娘娘》,是上海崇明島的民歌。她回憶說:“當我第一次聽到由張小末演唱的崇明山歌《潮水娘娘》時,恨不得立馬去找張小末學習。后來才了解到,她已經過世了。我當時聽完這首歌,又聽了張小末的故事,真是感動。我遺憾,現在這首歌沒有人唱了,這么好聽的歌該怎么傳承下去?”
于是,龔琳娜尋訪到了張小末的哥哥,“他會唱一點,教了教我。然后又拜訪當地人,請他們一個拼音一個拼音給我標出來去學習。”崇明山歌中的方言晦澀難懂,龔琳娜學這首歌學了整整3年。后來,當龔琳娜在一場音樂會第一次唱這首歌的時候,場外下起了雨,她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人感應吧。
06
龔琳娜聊到了自己的婚姻,這個話題發生在討論“奪回聲音的主動權”的時候。
龔琳娜坦言,在真正找到自己的風格、明確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之前,她的聲音是不斷經由他人之手塑造的。“這很正常,上學的時候,老師在塑造你的聲音;創作的時候,制作人在塑造你的聲音。” 包括老鑼,長久以來,老鑼承擔了許多龔琳娜在音樂上的創作工作,無形中也在塑造著龔琳娜的聲音。
“我一度感到迷茫,我想要新的合作、新的突破,不能再重復以前的東西。可是跟你合作的這個人是你的愛人,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關系。如果我對老鑼說,我一年不唱你的歌,可能這個關系就被破壞了。”
“那個時候我是忐忑的,新的突破怎么來,我還不知道。但我得先跟自己習慣的方式說再見。實際上,我并不想跟他說再見,可是沒辦法,藝術如果和生活攪在一起,情感一定會受影響。”
最后的結果,就是以離婚為代價。采訪時,龔琳娜已經釋懷:“我覺得人真的不可能什么都有,如果想尋求藝術上的創新和突破,可能有一些東西也跟著失去了,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沒有辦法,因為大家都努力了,最后還是家庭破裂了。但是在音樂上,我還在不斷尋求突破和進步,這個是從來都沒有變的,對家人的愛也是沒有變的。”
龔琳娜與她的兩個兒子海酷和雅酷?
在德國,龔琳娜痛痛快快地辦了一場離婚大派對,正式與老鑼作別。在眾多親友面前,她唱起了《自由鳥》,那是當初老鑼為她寫的第一支歌。在掌聲中,兩人交換分手禮物:龔琳娜送老鑼一只手鑼,是傳統的中國戲曲打擊樂器;老鑼送了她一套德國制造的、據說是永遠用不壞的鍋。
當!當!當!龔琳娜敲響手中的小鑼,宣布:“我們離婚了!我們離婚了!!”聲音由弱漸強。
這之后,她唱了另一首歌,《走生命的路》。
走走走,生命的路,生命的旅途
一路風景,一路塵土
走走走,親愛的人,親愛的路人
忙忙碌碌,不能停止的腳步
“我今年50歲了。” 龔琳娜總結道,“走過了大半輩子,我現在可以自己塑造自己。”
07
現在的龔琳娜,過著怎樣的生活?
2025年8月1日,一場并不對外售票的音樂會在北京上演。這天是龔琳娜50歲生日,也是合唱團一年一度匯報演出的日子。觀眾席里坐的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龔琳娜的朋友。當天的主角除了龔琳娜之外,還有陸續登臺的幸福鄰居合唱團的全體團員、由北京各中學的中學教師組成的聲靈合唱團,以及主要由音樂教師的子女組成的聲靈兒童合唱團。龔琳娜穿著粉紅色的裙子,滿身輕盈。50歲的龔琳娜,日日如新生。她說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純真清澈。她慶幸自己還可以有這么多人生新體驗,充滿好奇心,繼續探索生命的旅程。
舞劍、籃球……不同的愛好,
豐富的體驗,充斥龔琳娜的日常生活 ?
“大理的院里種了好多菜,出去工作的時候,守門的大爺也幫我種。實際上,菜地并不是我一個人的,鄰居們都可以吃。地里有黃瓜,有青椒和辣椒,還有芝麻菜、豌豆尖。一年四季里,菜不停輪換,每個季節都有不同收獲。我每次從外地趕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看看我的菜長得怎么樣了。”
“我還有一棵李子樹,李子長得特別大,有點像西梅。可是我常常吃不到,因為等果子成熟時,晚一步,就被小松鼠搶光了。”
“我家有只貓,叫妙妙。如果別的貓來我家,想打我的貓,我就要把它趕走,要保護好我家的妙妙。” 有只外來的大藍貓,讓龔琳娜很惱火。“它每次都欺負我家貓,追著我家妙妙跑。它一來,妙妙就躲到樹上去了。其實,單看這只大藍貓也挺可愛的。有時候我想,倒不如把大藍貓給喂飽了,它就不鬧了;可是它搶了妙妙的位置也不行。所以,我經常要在與各種動物的相處中尋找平衡。“
如果在大理,每個周末,龔琳娜都教鄰居們唱歌。到北京出差時,她又每次見縫插針,把一些中學音樂教師召集起來,教大家唱古詩詞歌曲。音樂教師們再把這些歌教給他們自己的學生,音樂的種子如蒲公英般播撒。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龔琳娜的業余愛好還包括打籃球和跳街舞,她學街舞已有4年多了。“學街舞是因為參加說唱節目,我發現,說唱很注重律動感,尤其是唱快嘴的時候,又要咬字清晰,又要注重節奏和律動。所以我開始學街舞,用身體去感受律動是最好的。因為光靠嘴,身體是跟不上的。我想在街舞中找到一種新節奏。”
《中國新說唱》中的龔琳娜
的演出《yayi yayi》?
至于未來想做的事,她說:“之前唱了《詩經》,唱了唐詩,最近想把重點放在唱元曲上,要把中國的文學與歷史脈絡都唱一遍。我還想繼續推廣方言童謠,因為現在孩子們越來越少講方言了,所以我要把各地的方言變成兒歌,讓孩子們可以聽到、可以學習。”
當然,“行走的聲音”也在繼續。走過武漢,走過海口,在無錫,大家一起唱江蘇民歌,在廣西,臺下響起了壯族多聲部。演出完畢,龔琳娜如此總結音樂對她的意義:新的歌聲,新的創造,音樂將生命延長。這才是真真正正地活著,有眼淚、有悲傷、有喜悅、有歡暢。所有的所有,歌聲里都有。
原文刊載于《時尚COSMO》9月刊
編輯:若菲、曾瑤
撰文:KOMA、徐夢然
視頻編輯:璐穎
編輯助理:徐夢然
攝影:付拓
攝影:昊宸
視覺:卞玉清
妝發:大宇Song
造型:Xiaoxue Liu
造型助理:RONG
鳴謝:聲靈兒童合唱團
新媒體編輯:Yuri
排版:Cecilia
新媒體設計:Lidianer
圖源:時尚COSMO、小紅書、微博、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