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走紅的脫口秀演員王小利,可能是跟自己關系最好的人之一。她在節目里調侃:我一直都覺得世界本就是圍著自己轉的啊。現場觀眾會心大笑。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能坦然說出來的人卻不多,理直氣壯地存在,多少人翻山越嶺都難以抵達。而世界與我,本就是一體。
今天的文章關于“虛無”,這話題可能有些抽象,但一定不少人感同身受。作者曾長久受困于這種無意義感,從頭腦到身體,停滯不前。但最近幾年,有越來越多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好起來了。
她想弄清楚自己是如何好起來的。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很多時候這種轉變并非發生在邏輯與理性的層面,于是它很難訴諸語言。可能她無法完全“還原”一切,但如果你也有被困住的感覺,重要的是知道,事情不會永遠如此。
邁過虛無,向前走,別回頭。
這里是“寫在理論邊上”專欄。對此專欄文章感興趣的讀者可點擊閱讀:
(面臨抑郁癥及其他心理問題困擾的朋友請求助專業人士,本文僅為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醫療建議。)
撰文|張婷
失去吸引力的“虛無”
年初的一次聚會上,跟一位很久不見的朋友相聚,他聊起生命是如何無意義,世界是如何糟糕,以及他為何不想要小孩。他侃侃而談,人從來沒有要求過自己的出生,生命是虛無的,存在是荒誕的,而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
我靜靜地聽完,驚訝地發現這些話語對我竟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它們曾經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表達,我也曾如此談論存在,如此體驗生命。但當我聽到朋友再次說出這些,我才發現自己已完全“免疫”——并不是說這些話語不“對”,它們還是很有闡釋力,只是它們不再吸引我了。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電影劇照。
還有一次,跟朋友聊到自己手頭想寫的東西,他說:我對那種玩意兒真是一絲一毫的興趣都沒有。以我從前 “玻璃心”的程度,會為此神傷很久。同樣是帶著些驚訝,我發現自己已不再被這樣的時刻傷害,我已經走出了它的射程范圍。朋友可能只是表達自身的閱讀喜好,抑或的確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我甚至沒有興趣追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已經可以對那些話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換句話說,終于,我不在乎了。
這樣說,好像我已經無堅不摧。不,我當然遠遠不是無堅不摧,我仍然是個相當脆弱的人,仍然充滿旁人甚至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內耗。但是,一旦把這些時刻收集起來,我還是知道,在我內心深處,有一些東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個時刻我已經等了太久。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受困于“虛無”。我實在太擅長懷疑:不相信“進步”,不相信“快樂”,甚至不相信“生命”。取而代之的,是對它們的警惕。那些警惕都很有見地,那些話語都很有力度,但我走得太遠了。以至于它們的正確,開始侵蝕我。
對很多人來說,知是一件事,行是另一件事。但我很難將它們完全分離,也可能我的知行都太淺。當我狐疑優績主義,我就難以全力去競爭。當我被虛無包圍,我就難以抑制地躺平。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躺平” 在很多人那兒是個語氣詞,或者是仰臥起坐的過渡。對我這樣的人而言,捋順,往往成為一種剛需。捋了這么多年,終于初見順毛。
也許這不只是個體的轉變,而是時代精神的脈動。“喪”已經走遠,“躺平”已經下臺,隨之而來的是搞抽象,取而代之的是寫段子。曾經茍延殘喘的生命力如今開始奇崛生長。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電影劇照。
我還疑心,這樣的轉變是不是僅僅因為我老了。
關于虛無的痛苦,往往發生在年少時。年紀漸長,痛苦漸鈍。當一個人被穩定的工作、關系、婚姻、家庭包圍,生活狀態會產生巨大的變化。虛無變成羞恥,甚至是“特權”,能牽動情緒的只剩利益。虛無或者利益,沉溺于哪一種都不太可愛。想起腰樂隊《硬漢》里的歌詞:去(做)社會棟梁,去掀起權力財富的巨浪,去變成大人和大人物,去變成一個只有錢才可以影響到情緒的臭傻x。這是我年少時愛聽的歌,我曾懼怕自己變成那樣的大人和大人物(多慮了)。
很多年后,我慶幸自己沒有變成那樣的大人。但也同樣慶幸,我沒有走向另一條岔路。人生是一場危機四伏。
確診抑郁癥,
我開始關心身體
我很難說清楚曾經困住我的是什么。抑郁癥?“空心病”?還是虛無主義?可能都不準確,也可能兼而有之。在頭腦上邁過虛無,幫我逃過了“哲學抑郁”,現實中的抑郁,卻更加綿延。
抑郁情緒,抑郁狀態,抑郁癥,這些不同的描述也代表不同的處境。我好像一直都不算是個快樂的人。但后來這種低落發展到了影響日常生活的地步,起床,洗漱,吃飯,家務,工作……維持正常生活運轉的事務都變成了沉重的負擔。與外界溝通變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電話鈴聲響起都會引發我的恐慌。最嚴重的時候,我只能躺在地板上,才能有一點安全感。有一些瞬間,我猛然理解了為什么有人會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個選擇不再不可理喻。但它們只是一閃而過,如同其他千萬個念頭一般。
相熟的朋友提醒我,你的很多癥狀都很像抑郁癥,要不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從起心動念到真正地付諸行動去檢查,又是一段艱難的掙扎。自評量表,貝克問卷,血檢,心電圖,皮膚電活動測試,眼動反應……拉拉雜雜的檢查做了一堆,每一項檢查,走廊里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當代人的生活的確千瘡百孔。
最終,醫生在診斷單上寫下了“中度抑郁癥”,她開了幾盒西酞普蘭,囑咐我吃完再去復診。
我對診斷結果沒有太多意外,只是如同一只靴子落了地。引起我注意的是檢查單上的焦慮和強迫兩項指標,它們的分值也很高。自那之后,我發現了很多強迫行為的痕跡:諸如總要再三確認門窗有沒有關好,煤氣有沒有擰緊。在此之前,我沒有覺察這有什么問題。伴隨著被命名,我又多了一些“典型癥狀”。
當代生活的每個角落都被敏感地體察,自我變成一切的中心,它帶來新的果實,也帶來新的重負。近兩年出版的《敏感與自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對張力,也許的確如作者所說,在敏感與韌性之間,尋求一種連接和平衡,才是不變的解藥。當然,這不是說抑郁、焦慮或者強迫癥是能夠靠韌性“解決”的事。你看,談論一件事多么困難。尤其是,你想同時談論這件事的A面與B面。
《敏感與自我》
(德)斯文婭·弗拉斯珀勒
譯者:包向飛 許一諾
版本: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 2023年4月
我離開診室的時候,醫生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提醒:從你的血檢來看,你有缺鐵性貧血,你補補鐵,把缺鐵性貧血調整好了看看。
我點點頭,沒有多問,離開了診室。拿著藥回到家,我才開始輾轉反側,加了很多抑郁癥群組,跟網上的病友們討論。關于是否要吃藥,醫生和病友們都有不同觀點。不同藥物的副作用也不同,有的令人發胖,有的令人遲鈍,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吃藥。我知道藥物療程一旦開始,不能隨意停止。最終我決定,把西酞普蘭收起來,先去補鐵試試看。
鐵元素在血清素、多巴胺等神經遞質合成中有著重要作用。應對缺鐵性貧血其實很簡單,買鐵劑,把體內缺少的鐵元素補充上去。過了幾個月再去測血紅蛋白,結果已經正常了。我驚訝于自己長期對身體的漠視。來月經后不久,初中時的一次體檢中我就被醫生告知有缺鐵性貧血,可能跟經期量大有關。但后來的十幾年里,我都沒有再管過這件事。我一直知道自己缺鐵性貧血,而鐵劑是隨處都可以買到的補劑,我卻從沒做過這件事。
缺鐵性貧血好起來之后,我的諱疾忌醫似乎完全好了。甚至,有一段時間,我熱衷于有事沒事就去醫院問問診。后來我又得知維生素D的含量也與情緒問題緊密相關。而我們如此嚴密地防曬,很多人的維生素D含量都不足。我又去檢查了維生素D,只有9——屬于嚴重缺乏。于是,我又開始補充維D,日常有意識地曬曬太陽。又過了半年,維生素D也補上去了。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電影劇照。
從一場心理疾病的確診出發,我卻走上了對身體的關照。而當身體充滿力量,精神也更容易強健。的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身體稍稍恢復之后,我開始了低強度運動。從一節瑜伽體驗課開始,我慢慢愛上了它。最初我只做一些輕柔和緩的拉伸,慢慢地,我開始做一些高難度的動作,練了幾年之后,我竟然可以倒立了。瑜伽的旅程也充滿跌宕起伏,練習中途,瑜伽館閉店倒閉,兩萬多元的課程費被席卷一空——真可謂福禍相依。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還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心理咨詢。幾年過去,我慢慢好轉起來。我猜想自己當時的狀態應該不是很嚴重,對于更嚴重的情況,“自我療愈”是相當艱難的,一定要遵醫囑。服藥也并非洪水猛獸。無論是藥物還是其他的辦法,找到一個突破口,慢慢把這個裂縫撕扯開,最終,這個裂口可以長成一個新的世界。
走出個人主義,
邁過虛無的“陷阱”
如何邁過虛無?這真是個不自量力的設問,好像我可以回答。它難以有篤定答案,即使有,也難以令所有人滿意。也許只能把它分為兩個部分,嘗試去回答:頭腦與體驗。我的轉變,大概發生在這兩個層面。
前陣子,我讀完了朱銳老師的《哲學家的最后一課》,他寫道:“如果我們尊重自己是生命的一部分,就不該把自己從食物鏈中獨立出來,幻想自己的主體性是世界唯一的。我們必須去除幻象,因為我們死后將被動物、細菌分解,事實不過如此……我曾經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片灌木叢,一只鳥,和一條躍出海面的、沉默的魚。當魚變成鳥,鳥也會變成男孩、女孩、灌木叢,然后又回到沉默的魚。”
《哲學家的最后一課》
朱銳 著
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在這個意義上講,虛無可能是一種“僭越”。個體并非是獨立的存在,我們當然是宇宙的一部分。否認自身的意義很簡便,宇宙也許同樣會走向熱寂,但如果就此斷言宇宙毫無意義,多少有些大言不慚。
斷言的依據不過是人類的理性。虛無信仰的是從人類理性當中推導出來的“結論”。但理性終歸有自己的限度。那限度帶來的謙卑,可能正是拯救我們于虛無的最后一根稻草。
問題可能從“我思故我在”就埋下了,它的悖論是:一切無意義,虛無也無意義。虛無天然地包含著對自身的否定。當走到虛無的盡頭,它把槍口對準了自身。多么仁慈。
2016年,我寫過一篇文章試圖“說服”自己,那時我正在抑郁癥的低谷,尋尋覓覓,追根究底。我遇到哲學,遇到宗教,我想得到一些線索,去撕破虛無。克爾凱郭爾說需要信仰的一躍,尼采拿出超人意志重估價值,存在主義高喊用行動塑造自身。但我卻總是求信而不得,在那篇文章的結尾,我發現拯救了我的是“懷疑”。
我停在了貝克特的那句:我會前進,我無法前進,而我終將前進。我說我愿意留在這個循環里。
它在頭腦層面“說服”了我。因為懷疑和謙卑,我始終跟虛無保持著最后一米的距離。我勉勵自己,至少可以待在懷疑當中。我以為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而9年后的現在,我發現自己比想象中還要好一些:我已經幾乎走出了懷疑。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電影劇照。
更有效的“藥方”,可能在于體驗。體驗所有,快樂痛苦。
我在練習瑜伽時很喜歡上冥想課。對于彼時的我,高強度的運動顯然難以支撐,冥想課上往往只安排一些柔和的陰瑜伽,之后打坐或頌缽。有幾次在冥想課上聽到頌缽的聲音,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身體的確記得一切。
課后,有同學問老師是否有過入定的體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他說有過幾次感覺自己消融了,但同時又變得異常敏銳。氣味,溫度,觸覺……毛孔大開,連接一切——你似乎已經變成了萬物。
個人主義是一種虛構。我腦子里冒出朱迪斯·巴特勒的這句箴言。我沒有體驗過“入定”,但我在骨折休養時,有過一次近乎“靈魂出竅”的體驗。大致也是被自身不存在又無處不在的瞬間籠罩,我竟在劇烈的痛苦中感受到別無所求的輕松。當我被打碎,我反而變得茁壯。世界與我,本就是一件事。
我曾以為那是珍貴稀有的“神啟”時刻,我試圖用文字、用記憶、用各種方法留下它。但后來我知道,我不應留戀它,而應創造它。其實,我們一定都有過很多次那樣的“神啟”時刻。
幾年前的一次瑜伽課上,我在地板上做嬰兒式:伸長雙臂,匍匐在地。印象中,那也是如同現在一樣的初秋,窗口大開,飄進一陣秋日傍晚的風。它輕揉地拂動著我的肩頸,后背,腰胯。那個瞬間的風和宇宙,已足夠將我留住。風還在,我還在。
我心甘情愿跟虛無道了別。那之后,一切才得以發生。我繞了很遠的路才肯相信,我可以存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存在。
而現在,站在懷疑的廢墟上,我知道自己還可以向前。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張婷 ;編輯:走走;海報設計:劉曉斐。校對:薛京寧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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